那輛石子永遠也忘不了的黑色別克轎車,此刻正停在門前的打穀場上,打穀場連著一條通向外麵的鄉級公路。
早在幾天之前,爺爺、奶奶和班主任吳老師就對石子說,今天市公安局要來人接他。至於為什麼,他們誰也沒說。反正大家都心知肚明吧。從此,石子就要離開石家埭——這個在地圖上找不到的小地方,去到市區上學了。那可是村裏許多孩子連做夢也不可能實現的願望。而且,石子要去的學校是全市最有名的一所小學。那裏有蘇北縣級市小學中最大、最美的校園,最完整、最先進的教學設施,最優秀、最整齊的師資隊伍——這些都是從吳老師那兩片厚厚的嘴唇裏,鄭重地一字一句地蹦出來的。砸在石子的心上,就像夏天的暴雨砸在地麵上那樣,一砸一個坑。石子的心啊,讓這事給攪得五味俱全。
離開學還有十多天呢。之所以現在就讓他去城裏,據說是要讓他早點熟悉新環境,好進入小學階段的最後“衝刺”——老師們都喜歡用這些聳人聽聞的詞來鼓舞大家為分數而拚命!
這會兒,站在兩位高大而親切的警官麵前,石子心裏沉甸甸的。盡管他曾一百次下決心,要換個活法給他們看看,而眼前的事就給了他這個機會。
他們是誰?還不就是那些整天叨叨著,為他的成績退步、表現糟糕而著急的老師哇;那些時不時斜著小眼睛偷偷地乜著他的背脊、悄悄地嘀咕著他種種不是的昔日夥伴啊;那些用憐憫眼光注視著他,卻又老衝著他的背影搖頭的鄉裏鄉親啊;還有啊,就是那整天為他唉聲歎氣,卻又像祖宗一樣供著他、不敢對他大聲說話的爺爺奶奶哇。總之,都是一些讓石子無法忍受的人和事。石子盼望著自己早點長大成人,早點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兒來,證明自己不愧為一名刑警的兒子。
提起爸爸,石子總是不自覺地抬頭挺胸。畢竟爸爸是村裏唯一當警察的人,是他們全家的驕傲,是石子受到小夥伴們理所當然的羨慕甚至崇拜的資本。其實,不過就在一年多前,石子本人也稱得上是一名優秀的少先隊員,還是位不錯的中隊長呢。可如今……唉,何須“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喲,隻不過才一年多的時間,就“河東”變“河西”啦。石子不願再想下去了……
這一年多來,石子不知多少次想起去年夏天,那個令他刻骨銘心的上午;那個從此讓他在可怕的幻境和無望的期待中苦苦冥想、苦苦掙紮的場景;那輛黑色別克轎車不知多少次向他開過來……開過來……就像今天這樣,停在自家的曬場上……
去年夏天,那真是少有的炎熱啊。連續二十多天高溫不降,樹上的綠葉被曬得打了蔫兒。河邊的茅草被陽光烤得趴下了身子。原本潮濕滑溜的鄉間小道,被曬得揚起了白色的粉塵。別說是有車從上麵經過,就是細伢們的光腳丫兒從上麵溜一趟,小小的身子後麵也會揚起一片煙霧一樣的塵土。
在石子家居住的石家埭村的村子東頭,有一條河麵寬闊、波光粼粼的龍遊河,即使是這樣大熱的天氣,依然水麵清澈、碧波蕩漾。兩岸的春天就像課本上描寫的那樣桃紅柳綠,鳥語花香,與倒映在水麵的鄉村小樓互相映襯,真是風光旖旎,美如畫卷。夏天更是有濃濃的綠柳垂陰,像一道蓋著綠瓦的長亭,再加上火紅的石榴花夾雜在一溜蔥綠中,更是萬綠叢中數點紅,密密地遮蓋著河麵。遠遠看去,龍遊河就像是一條彩色的長龍,蜿蜒曲折地奔長江而去。
這裏的人們都稱龍遊河為母親河。石子曾不知多少次地偎依在奶奶的懷裏,聽她用那嘶啞的嗓音,悠悠地講述著關於這條河流的動人傳說。和所有故事的開頭一樣:相傳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條母龍帶著它年幼的兒子,乘著南黃海的大潮遊到這片江海交彙處的美麗濕地,觀賞如畫美景。誰知小龍兒貪玩,隻顧著瀏覽美景並開心地和其他小動物逗趣鬧玩,漸漸地離母親越來越遠,壓根兒就忘記了還會有退潮這事兒。可退潮的時間還是無情地如期而至。當潮水不由分說地迅速退走時,母龍隻好一邊隨無情的潮水往大海遊去,一邊不停地回頭,依依不舍地呼喚著自己的孩子。就這樣一步三回頭,九步一扭腰,把她的淚水灑在這片本來就肥沃濕潤的大地上。從此,江北平原上就留下了這條彎彎曲曲、蜿蜒而去的河流。這裏的人們把它叫作龍遊河。不信,你沿著河流走上一段,就會遇到那些標誌著當年母龍遊回大海時留下的足跡以及由此而定下的地名呢。什麼龍回頭啊,龍扭腰啊,龍哭灘啊……每逢大風大雨的日子,龍遊河邊的風聲中還會傳來隱隱的母龍喚兒的聲音呢……
對於生下來就沒有媽媽的石子來說,這個故事常常引起他許多聯想……
去年的這個時候,夏日的龍遊河上一陣陣孩子的嬉笑聲、打鬧聲劃破了鄉村早晨的清涼和寧靜,把炎熱提前帶到了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