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山的夏天迷人,遠遠地瞧上一眼便心跳,走進山中則心中大亂。
瓦藍的天空就像鑲在綠色山峰的頂棚,太陽高高地照下來,竹林中灑滿的陽光斑點就像到處拋撒著黃銅子彈殼,讓人總想俯身拾起點什麼,再帶回家去。山風起處,濃鬱的綠色茅草齊刷刷地彎下腰,水浪一般滾去,由遠至近,再由近至遠,然後漸漸恢複了平靜。林子裏的各種鳥兒自顧自鳴得意地啁啾不已,混合成的合唱就蔚為壯觀了。
山腰的羊腸小道上的茅草被人分開,鑽出了一位打赤膊的漢子。他頭上的舊鬥笠壓得很低,幾乎遮去了眉眼,一條打著層層迭迭補丁的短褲已經被汗水溻透了,汗酸味能熏走幾十米內的蟲蛇。忽然,漢子警覺地停下腳步,鬥笠下麵那雙生動的大眼睛警惕地四處瞄去。他分明聽到附近的鳥兒突然噤聲,就連山風似乎都停了下來,失去鳥嗚山風低吟的山林頓時死一般沉寂。
就在一愣神的工夫,他分明感到身後受到了威脅。他本能地轉過身來,一隻黑洞洞的“漢陽造”槍口和一支閃著寒光的長矛幾乎頂住了他的脊背。
“不許動,手舉起來!”
赤膊漢子的汗水在陽光下晶晶發亮,還有他那一口齊整的好牙。一路上他繃得緊緊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他看到了持槍矛者手臂上的紅臂章,上麵寫的什麼,風吹雨淋早就字跡模糊了,根本看不清楚。隻有那褪色的布,的確是紅的。
“你們是……”他試探著叫了一聲。
迎向他嘴巴的,卻是那支黑洞洞的槍口。
槍口慢慢抬起來,對準了他的腦門心。“嘩啦”一聲,對方的槍拴拉動了,他幾乎窺到了對方槍膛中的來複線。
龍海山長得粗壯高大,有些南人北相。他的胡子和頭發幾乎一樣長,那肯定是某一次刀剪修理後留下的痕跡,也許下一次動刀的時候,胡子和頭發還是齊斷共長。方頭大腦的龍海山耳闊鼻挺,看上去並不是那種笨頭笨腦的人,而是饒有靈性。此時,他正在營地窩棚裏擦他那支手槍。他的“擼子”小巧精致,有些像大戶人家進出嘴邊的小湯匙,在他粗大的手掌中顯得嬌小柔弱,似乎若不小心些,一使勁就會捏碎了。龍海山並不喜歡這樣的小玩藝兒,他覺得這是娘們兒家使喚的,他總想找機會換上支德國造的20響盒子炮,那家夥打起來一甩甩的,才帶勁兒呢!人要甩,槍也要甩。
人甩的是種精神頭,革命不怕死,砍掉腦袋碗大個疤,二十年後又一條好漢什麼的;槍甩的可就是火一般的威風。可是,這娘們兒槍也有它的好處,龍海山有時下山進城,化裝之後,小槍隨便往哪一掖一藏,狗都嗅不出來。青竹山上糧食不濟,更不用說吃的油和燈油了。龍海山擦槍隻能使塊破布用力來回蹭,他不時停下來,將幾顆去年的蓖麻籽在槍身上抹來抹去,算是沾點油性。他那專注的神情和舒坦勁,不像是他在擦槍,倒像是有誰在替他洗澡。他將擦拭中的手槍倒過來,湊著棚外的陽光,眯眼打量著槍管中的膛線,他知道膛線越新,槍的精確度越高;相反,如果一支膛線磨損的舊槍,準頭可就大打折扣了。很好,他的小擼子中的來複線分明,令他極為滿意。
那漢子被帶進來窩棚來的時候,龍海山連眼皮子都沒撩一下。
“又是來探山的奸細?帶進來做什麼?砍了!”
龍海山吹了吹槍管,曲折的膛線改變了氣流,發出好聽的哨音。
“城外有城,山內有山……”被疑為“探子”的來人聲音不大,吐字卻分外清析。
龍海山一愣,他沒料到來人張口就是一句暗號。這樣的接頭暗號是至為神聖的,青竹山裏,就連他龍海山聽到暗號,也不能不垂下槍口。
“城連著城,山連著山。”龍海山脫口應道。
來人鬆了口氣。“同誌,你們是青竹山縣委的同誌吧?我是福州中心市委派來的交通員。”
“拿證明來。”龍海山又把目光移到槍口,人都有叛變的呢,更不用說暗號了。
那漢子遲疑了,狐疑的目光差點把龍海山身上那件破布褂給剝下來。
“同誌,你可是縣委書記楚天雷……”
“楚天雷?對,我就是!”
沒等來人話說完,龍海山搶先回答。聽到楚天雷的名字,他撩起眼皮子,仔細地審視著來者。他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冒楚天雷那狗東西的臭名,這不像他的為人,可他連眼都沒眨一下,就這麼幹了。
“你真的是楚書記?”來人並不肯輕信。
“你真的不是白狗子的奸細?”
龍海山的眼睛瞪得比他還大,他緩緩地抬起手槍,槍口越過來人頭頂,瞄向一個虛無的遠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