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記憶早已一片模糊,唯記得有個漂亮的大姐姐,每次在她最餓的時候都把吃剩的菜給她送過來。但自從被母親知道之後,那個大姐姐就再也沒出現過了。
廚房裏的仆婦們見得多了也不管她,任由她像個乞丐般四處找食物去。然而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在四處響起,緊接著衝進來一隊隊煞氣騰騰的士兵。女眷們尖叫著四處躲避,她不知被誰拉起就往外拖,醒來時已身在幽暗潮濕的牢房裏。
“聖旨雲:鎮西將軍秦雲鼎叛敵開關,判菜市口腰斬示眾。所有財產抄沒入官,家屬十三歲以上一律處斬,以下者編入賤籍,聽憑官使。”
這是予淑昏迷之前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天牢裏臭氣熏天,一邊是哭天搶地的哀號和求告,一邊是形若癡呆的沉默囚徒。自己安靜地抱膝而坐,母親鬢發散亂,麵容扭曲,手爪胡亂地揮舞,瘋狂而沙啞地嘶吼著,像困入絕境的猛獸。
“畜生,老娘真是瞎了眼的!”這句話應該是在罵已被處斬的父親,“叛國死鬼,死就死了,何苦還牽連我們!我當初要是嫁了他,不知現在多風光!一天到晚眼中隻有她,活該斷子絕孫!”
“放我出去!我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我是被他強搶來的良家民女!你們憑什麼抓我,快放我出去!”
“官差大哥,放我們出去吧……我是被搶來的,求你跟大理寺卿蘇大人求個情,就說秋梅……”
獄吏鄙夷地唾了她一臉,抬腳把餿臭的飯踢進來,像躲傳染病人一般遠遠走開。看著她凝滯在空中的幹瘦手爪,自己厭惡地冷哼一聲。求這些人有什麼用,隻會平白侮辱了自己!你不是最好麵子的麼?
母親回過頭來,方才的楚楚可憐狀被凶神惡煞所代替,狠狠地踢打著她弱小的身軀,將滿腔怨氣通通發泄出來:“都是你這個小賤種!還好意思笑?你,你要是個男孩,我就不用受這麼多年的鬼氣了!別以為你能出去,老娘現在就要你的命!”
年幼的自己四處閃躲,狹小的牢房卻終究避不開如影隨形的魔爪,在母親有力氣的時候隨時都有可能添上新傷。終於有那麼一天,母親被人帶了出去。末了,她神情呆滯地回頭望了眼自己,沙啞的聲音鏗鏘有力地說:“你也恨他吧,這個賣國賊,把你也蒙羞了!”
母親吸了吸鼻子,被人毫不留情地夾著拖走了。將小小的腦袋卡在牢籠的柵欄之間,自己年幼的心被恨意充滿。都是你們,都是你們!一個賣國賊,一個奇怪的女人,從地獄墜落地獄的生活,都是因為你們!
被帶出牢房的那一天起,她就發誓再也不提起自己的雙親,若有誰提起,那種賣國賊之後的恥辱恨意便會湧上唇舌,化作利劍爆發出來。
她恨,她恥,所以一切提起的人,都是在羞辱她!賣國賊的幺女,地位低賤的官妓,這樣恥辱的身份無時不刻在鞭笞她的心靈,所以她寧可驕傲自大為人所嫉,寧可肆意妄為被人惱恨,也不要別人因她的身份而瞧她不起!
可是阿姐呢,這些年來,阿姐在哪裏?阿姐當年正好十三歲,按理說應當處斬,為什麼還活著,還在這裏留下一封信來?
予淑心緒萬千,一時間怨憎與溫切在腦海裏迭出不窮,分不清到底是恨是愛,是冷是暖。刻骨銘心的怨恨竟然如此脆弱,在看見家人的手書時,就離奇地消失了。
信紙的字跡娟秀溫柔,觸手竟有種莫名的溫暖。阿姐你還活著——你說你進宮了,那你現在還在宮裏嗎?那我在宮裏的那段時間,你為何不肯見我?難道因為你是不應該活著的人,所以不能來見我麼?
失去了所有的一切之後,予淑突然覺得,自己應該試圖去挽回些什麼,發現些什麼,爭取些什麼。
門軸沉重的轉動聲毫無預兆地響起,予淑隻覺一陣頭皮發麻,慌忙將字紙塞入鏡奩藏於書架之中,強迫自己鎮定地轉過身去,擺出一個若無其事的表情來。慌亂中的她並沒有發現下方還有另一張字紙,若是發現了,這以後的故事或許就能夠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