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遲到了。
我討厭遲到。
我本應當在下午5點與阿爾特碰麵,而現在已經4:45了。我沿著走廊衝向教員辦公室。由於沒記住大門的新密碼,我隻好在外麵等其他老師放我進去。我把多餘的複印資料塞進文件格,把花名冊放到盒子裏。跑到出口時,人文係的主任薩米提醒我明天的課由於房屋維修被取消了。我在心裏暗暗記住,同時衝出學院大門,從大綠街連跑帶跳地衝到了京士威。天空一片灰暗,烏雲密布。一路上沒有出租車,我必須坐地鐵到牛津廣場,但是自從7月7日地鐵連環爆炸案以後,我盡量避免乘坐地鐵。相比而言,我更喜歡坐公交車。但阿爾特討厭公交,因為他覺得公交車的速度太慢了。
我從街角處衝向公交車站,越過數條不平坦的人行道和一群意大利少年。天啊,我看見一輛8路車沿著高霍爾本大街慢慢地朝我駛來。這趟車可以把我送到約翰·路易斯,從那裏我可以迅速到達哈利街。刷完牡蠣卡,我放鬆地靠在一根杆子上。旁邊一位頭發蓬亂的年輕女子正在全力對付嬰兒車裏的寶寶。
“你他媽的給我坐下!”她咬牙切齒地說。她的聲音裏帶著無比的憤怒。我趕緊轉過身走到了公交車的前部。
5:15,我到達診所。阿爾特正等在門口。我先看到他——精幹而溫文爾雅。他穿著一件保羅·史密斯的深灰色外套,這是他的最愛。和往常一樣,他穿著時尚而簡約,裏麵是一件簡單的襯衣,沒有係領帶。阿爾特穿這類衣服總是非常好看。他轉過身看著我。他看上去非常疲憊,同時也很生氣。朝他走去時,我從他揚起眉毛的方式看出了這一點。
“抱歉,我遲到了。”我仰起臉說。他親吻了我,但隻是迅速地輕輕掠過我的雙唇。
“沒關係。”阿爾特說。
事實上,我並沒有真的感到抱歉,他也不是真的無所謂。阿爾特其實知道我並不想到這裏來。
我跟著阿爾特走進診所。穿過門廳的時候,他把外套脫了下來。他的襯衣領口內有一道小小的劃痕。你可能看不見,但我清楚地知道,正如從阿爾特生硬的胳膊我就能體會出他被我惹惱了一樣。我應當感到愧疚。畢竟我遲到了,而阿爾特的時間是寶貴的。我知道擠出這段時間對他和我而言都是相當困難的。
走到候診室門口,他停下來,轉過身,麵帶微笑。很明顯他在努力克製自己的情緒。
“塔曼斯尼醫生剛剛還在這裏。他看到我們回來會非常高興的。”
“你已經和他聊過了嗎?”我很驚訝,因為會診的時候醫生很少離開自己的房間。
“我到的時候,他正好在接待處。”阿爾特牽著我的手,走進候診室。這裏是典型的哈利街(哈利街:許多名醫居住、看診的地方,也是號稱英國人工受孕成功率最高的地方)風格:一排呆板的印花布扶手椅和與之配套的長沙發。壁爐的架子上放著幹花,上方還有一幅很糟糕的現代藝術作品。牆壁上掛滿了嵌在玻璃框裏的證書、執照和獎狀。我看到了角落裏鏡子中的自己:外套皺巴巴的,頭發看上去像是一周都沒有梳理過一樣。是該修剪一下頭發了:劉海耷拉在眼睛上,發梢幹枯而開叉,毫無形狀地卷曲在肩頭。在失去貝絲之前,我每隔幾個月就要挑染和修剪一次頭發。我的衣服筆挺,頭發整齊。在紅潤臉頰的襯托下,我的眼睛總是熠熠發光。那時,我還會按時健身鍛煉。但現在,我似乎沒有了那份精力。
“醫生是準時的。但因為你沒來,所以讓另外一對夫婦提前進去了。”阿爾特帶著一絲責備之意。
我點了點頭。阿爾特把他的手放到我的胳膊處。
“你怎麼樣?你的課如何?”
我仔細地看著他。他的臉看上去還是有些孩子氣,盡管上周他已經年滿四十。我不知道是他下巴柔和的曲線,還是臉頰上的酒窩,亦或是大而充滿渴望的眼睛讓他顯得如此年輕。我輕輕地撫摸他的臉頰。手指底下的皮膚有些粗糙。阿爾特必須每天刮兩次胡子,但是我一直都喜歡他留胡須的感覺,這使他看上去更加硬朗和性感。
“我的課挺好。”我的喉嚨一陣發緊。我是如此地不希望到這裏來。“我真的抱歉來遲了。隻是……隻是又到了這裏。”
“我明白。”阿爾特用胳膊環繞著我,拉我依偎在他的胸前。我將臉埋在他的脖子處,閉上眼睛盡量不讓眼淚流出來。
“這次肯定能行的,我相信。簡,輪到我們了。”
阿爾特看了下表。這塊表他已經戴了多年,表麵有許多刮痕。這是我送給他的——他生日時我送給他的第一份禮物,也就是我們相遇後的三個月之後。那天晚上,阿爾特第一次讓我買單;因為是他的生日,我堅持要這樣做。那是一個溫暖的春夜——經過數月嚴寒後的第一個溫暖的夜晚。晚餐後,我們沿著河堤散步,穿過滑鐵盧大橋一直走到泰晤士南岸。阿爾特告訴我他關於洛克斯利·本森的計劃——他一生都在尋求的一種信念,值得他投入自己所有的精力而勇往直前的東西。
“你的工作就是一切嗎?”我問他。
阿爾特拿起我的手,告訴我“不是”,他說我才是他一直追尋的,我們的關係比其他任何東西都要更為重要。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對我說他愛我。
我輕輕地推開他,小心翼翼地擦拭著眼淚。除了阿爾特外,候診室裏還有三對夫婦,我不想讓他們看見我哭。我坐下來,閉上眼睛,雙手交疊放在大腿上。我調整好呼吸,盡量讓自己從混亂的思緒中擺脫出來。
我深知,阿爾特仍然愛著我。如果他不再愛我的話,他不會在失去貝絲之後一直陪我走過那漫長而糟糕的一年,更不用說自那以後六次失敗的試管受精實驗。
但有時候我真的懷疑他是否真的在聽我說話。我努力地跟他解釋我有多麼討厭來診所。這些年來試管受精的起起落落,從上次實驗到現在已經有一年的時間了。那次回家後我堅持要休息一段時間,而網絡不孕論壇上著名的譚先生也對此表示支持。阿爾特同意了——我們倆都希望能夠自然受孕。真的沒有任何理由說明為什麼我就不能懷孕——至少沒有任何人發現任何原因,同樣也沒有任何理由能夠解釋為什麼每一次試管受精都不能讓我成功懷孕。
阿爾特在前段時間一直都試圖勸服我進行新的治療,他甚至安排了這一次的預約。而我一直都無法忍受新一輪的折磨,包括身體上的副作用和心理上的重創。我來這兒已經太多次了:隨著一個周期的開始,我每天都要到診所進行檢查,在特別的日子特別的時間服用藥物——所有的這一切隻是為了檢測卵泡是否足夠大或足夠多,或者是胚胎是否能夠成活。接下來是一個又一個的周期,在排卵或行經的時候,這些事情一直都糾纏著你。如此反複多次。但是,誰都無法把她帶回我的身邊。
貝絲,我的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了。
我想把我的想法都告訴阿爾特,但是這就意味著必須重新提到貝絲。她已經與疼痛和悲傷一起封存到了我腦海裏一個安全的地方,我不願意重新去揭開那道傷疤。
“洛克斯利先生,太太?”
阿爾特迅速站了起來。護士朝他微笑著。很少有人不朝阿爾特微笑,即便是他出現在電視上的《審訊》欄目。他有著男孩般的魅力和精力。我肯定他的成功一半源於此——他看你的方式,他那神采奕奕的眼睛,都讓你感到非常的特別,仿佛你要說的或做的都已經不那麼重要了一般。
當然,另外一半原因就是,阿爾特聰明機靈,而且動力十足。媽媽遇見他時就看出了這一點。在他成功之前,在沒有資金也沒有抵押的情況下,他已經建立起了自己的公司——一家網絡倫理投資公司。“這個生意肯定要紅火起來。”她邊做鬼臉邊說,“但是你要確保自己別被燃燒起來。”
塔曼斯尼醫生的辦公桌相當的大——全棕皮的四邊用銅紐扣裝飾。這個有著一張橄欖膚色的尖臉和精致雙手的小個子男人幾乎被大桌給遮擋了。他的指尖相互頂著(這是他說話時的常見動作),看著坐在桌子對麵的阿爾特和我。
“這一次我建議你們嚐試卵泡漿內單精子注射,”他慢慢地說,“我們將精子直接注射入卵泡內。”
“看見了吧?”阿爾特用胳膊肘輕輕地推了推我,就好像我們坐在教室的後排一樣,“我就說過肯定會有新辦法的。”
我盯著塔曼斯尼醫生的手指。想到這雙手曾經進入過我的身體時,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做一名婦科醫生的想法更是荒誕。從另一方麵而言,我是喜歡塔曼斯尼醫生的。我喜歡他的鎮定,即便是阿爾特表現非常強硬的時候,他仍然非常冷靜。在我六次失敗的人工受精實驗中,其中有四次是塔曼斯尼醫生主治的。我們在一起已經經曆了很多。
“卵泡漿內單精子注射並不是新方法,”我抬頭看著塔曼斯尼醫生,說,“為什麼要用這種方法?為什麼是現在?”
塔曼斯尼醫生清了清嗓子,說:“卵泡漿內單精子注射法通常在精子質量不高的情況下使用。當然,你們的情況並非如此。但是,在夫妻雙方受精率較低以及排卵期卵子數目較少的情況下,這種方法也是同樣有效的,而您正好屬於以上兩種情況。”
“這個比普通試管受精的費用要貴很多嗎?”我問。
我提到錢的時候,阿爾特的身體稍微有些僵硬。這是一個非常細微的舉動,但是我明顯地感覺到了,就好像動物豎起耳朵,仔細地辨別危險的聲音。我重新又看了看塔曼斯尼醫生的桌子,那些銅紐扣在燈光下隱隱地閃著光。我在想是否有人特意將它們擦拭拋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