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洛杉礬“迪主尼樂園”酒店的小遊泳池畔,卓爾才能從紛亂、繁忙、疲累中逃出來。
昨天堅才帶她和八歲的女兒到這兒,隻打算停留四天,他們的目的地是紐約,全家三口是來度假的。停留在LA是為了小女兒,小家夥居然考了第一名,那麼,順便帶她玩一次舉世聞名的迪主尼樂園也是應該之至了;
可是卓爾寧願留在飯店,不願在驕陽下排隊。她已去過幾次迪士尼樂園,對成年人來說,那兒去一次也就夠了,卓爾已經三十三歲,何況每次坐長途飛機後,她總覺得不舒服,隻想休息。
在酒店臥室裏躺了半天,胡亂吃了點東西,看見陽台下的遊泳池很好,人又少——往在這酒店的都為了到迪士尼樂園;誰去遊泳?她換了熱褲、T恤,拿了本小說就奔著下去。
在泳池邊看小說倒也是一大享受。
或者這次來美國真可以得到一次休息吧!卓爾住香港,那真是令人疲乏的地方,生活節奏緊張,人又緊迫,加上卓爾的工作,她整個人竟像拉緊了的橡皮筋,所差的就是不知哪一天會繃斷。
堅——她的丈夫徐堅白眼看著她一天比一天情緒緊張,一天比一天疲乏,終於不等她的同意,買好機票就帶她上飛機,來到美國再說。她實在需要休息了!
在池畔的躺椅上躺下來,撐好遮陽傘,戴好太陽眼鏡,她舒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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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子暫時離開香港,離開她的事業一陣也好。如果要等她自己安排時間來度假啊!真不如要等到哪年哪月哪一日了。堅這麼快刀斬亂麻是對的,她工作之多、之繁忙是少見的,她——唉!怎麼說?她從來不是事業型的女人,野心也不大,但因一個機緣,她做起廣告這行,一沾手就停不了,發展下來竟變成有了自己的公司,客戶是一個接一個地,她——怎麼說呢?時勢造英雄?天知道她從來沒有當英雄的心!
好在堅明白這一切,也難得有個不妒忌妻子成就的丈夫。當然,堅有他自己令人羨慕的事業,他是美國數一數二的大財團派往經營整個亞洲業務的負責人,做大事的男人是不會那麼斤斤計較的吧!
卓爾一直很滿意於目前的一切,他們三人組合的家庭,溫馨融洽,穩固的經濟基礎,可預見前麵光明的大道。她真的很滿意,她絕對再沒有任何要求了,連小女兒都那麼可愛,那麼乖,不用她分心,她——或者希望以後不要那麼忙吧!她可以多花些時間照顧女兒、照顧家,雖然目前的社會已接受女人走出家庭,但是照顧家庭、兒女,仍然是卓爾心目中認為很美麗的一件事。
卓爾在香港被稱為女強人,她覺得這是很好笑的事,她個性不強,野心不強,言語也不尖銳誇張,外表看來更是比大多數的女人更女性化,更勇,女強人——從何說起呢?那是專指事業成功吧!
事業成功是要靠點運氣的,這是真話。誰都在努力,誰都盡了心,這一行這麼多女性,為什麼隻有卓爾脫穎而出呢?當然她有非常旺盛的創作力,也有敏銳的觸覺,人又極度敏感,但最重要的還是——運氣。
運氣是一道雲梯,使她扶搖而上,真的,她一直都這麼想,這麼認為。
因為她自知有最大的困難,在地域或言語上,她是吃虧的。她是江蘇人,卻在台灣長大、受教育。和堅結婚後在美國往了兩年,然後才到香港。她講不好!”東話;她沒有能令她在這塊土地上紮根的感情,對許多事她仍格格不入——在這種情形下,她居然能有一點點成就,怎能不稱為運氣?
搖搖頭,她忍不往笑了起來。
還是看小說吧!堅和小女兒說好了六點鍾才會回來的,她還得獨自度過這漫長的下午。
堅實在是個好丈夫、好父親。難得有一個男人事業成功之後還這麼戀家的,卓爾和小女兒幾乎就是他的全部。不抽煙不喝酒不賭錢之外,甚至不應酬.不交際。他的所有時間除了工作外,全分給了卓爾和小寶,他就有這個耐性陪小寶在迪士尼樂園玩一整天。
翻了幾頁小說,感覺有人走過,然後池子裏多了幾個人。準是那受不了樂園的大人,自己溜回來遊泳了。
她眼皮都沒有抬,她是很沉得住氣的人。那些人與她毫無關係,她犯不著去看他們一眼,有些無聊男人就等著這一眼呢!馬上就站過來啦!
背後有一陣輕微卻斯文的腳步聲,然後,似真似幻的呼喚:
“卓爾,卓爾——卓爾!”
卓爾呆怔住了,是有人在叫她嗎?此時此地,用的竟是國語,而且那聲音——
“卓爾。”是有人。
卓爾整個人跳起來,書也掉在地上,她吃驚意外地望著麵前這個男人,呆呆傻傻的張大了嘴,他——是誰?用國語叫她名的人,該是大學時代的同學,要不然是更早的——啊!更早,是他——她的心一顫,怎麼會是他?!
“是——你?!”她不能置信的望著他。三十八九歲,依然英挺,仍然贏灑,更擁有了成熟世故和一抹似真似幻的淪桑。是他——真是他?!
“我是畢群,記得我嗎?”他向她伸出右手。
是!畢群!怎能不記得他呢?即使過了十六年——就是十六年,多麼清晰,她能一口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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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卓爾伸手和他握一下,很快縮回來,下意識的摸摸臉——她沒有化妝,沒有預備,今天早上還不舒服。她會不會看來怪模怪樣的。“但是——你怎麼會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他凝定的視線在她臉上動也不動——他還是這麼看人,又霸道又動人,十六年前如此,今天仍舊如此。
“聽同學說你會來,我正好開車到這附近,順便過來看看你。”他的聲音也沒變,低沉而帶點沙啞。
“原來這些年來你一直在LA?”她努力使自己自然。
“不,我一直往在台北,七年前我才搬到三藩市。”他搖搖頭。黑眸在陽光下仍是深沉難懂,臉龐上的線條卻更清晰了,他看來比以前清秀。
原來歲月除了令男人成熟外,還能清秀!
“你住三藩市?”卓爾忍不往問。
“是!我開車來LA,原本——有點事。”他說:“既然來了,當然該順便看看你!”
她實在該感謝他的“順便”,她很了解他這個人,以前她就了解,何況今天。
“你太太好嗎?”她了解,但不願講,因為他的凝視很令人不安。“哎——你坐!”他在她對麵的躺椅邊坐下,沉默一下,說:
“我離婚了,兩年前。”
卓爾震動一下,離斷換了任何人說這兩個字她不意外,但他——他也會離婚?
“那——哎!很抱歉,”卓爾不安的。“我不知道這件事情,一直沒有人告訴我!”
“你——可是真的有點抱歉?”畢群低聲問。他凝定的黑陣中了無笑意,嘴角卻有一絲——隱約的笑容。
卓爾全身巨震,呆望著他竟說不出話來。
她可是具有一點抱歉?這話——怎麼說?老天!他來是有意為難她的?當年的事又怎是一句抱歉所能交代的?如果有情,大家都付出了,誰也不該欠誰,他怎能在十六年後的今天問這句話?
“啊!你先生和女兒呢?怎麼設和你在一起?”他是世故的,立刻轉開了話題。
他不是有意令她難堪的。
“他們去迪士尼樂園了,晚上才回來,”她吸一口氣,好勉強才使自己平靜。
“你想見他們?”
“你願意介紹嗎?”他問得技巧。
她又皺眉。下意識的覺得把畢群介紹給堅不妥,雖然堅什麼都不知道,畢又是老同學,但——她說不出,總之就是不妥。
“有機會我替你們介紹!”她含糊地說。
“他知道我嗎?”他問。
“啊——不知道,”卓爾的臉莫名其妙的紅了。“我不大提同學的事。”
“我一直知道你們,你們的幸福令人妒忌。”他坦言。
“這——也隻是一般的普通家庭。”她胡亂說。
“令我意外的是你竟是個成功的職業婦女,”他搖搖頭。“記得嗎?以前你最沒有主張,沒有魄力,什麼事都要依靠人。”
“現在還是一樣。”她心湖中泛起一圈圈的波紋,“以前”——是很有魅力的兩個字,代表了好多,好多。
“現在是女強人!”他搖頭輕歎。他歎息什麼?
“那是別人胡扯的,出來做事的女人都是女強人!”她笑起來。“阿貓阿狗都是!”
“卓爾,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離婚?”他說。
她呆怔一下,立刻機械式的回:
“你們為什麼離婚?”
“沒有誠意。”他搖頭,還是說了。“你該知道,我一直是個浪漫的人,我一生追尋愛情,不能一天停下來,但,結婚三年,我們已經有了磨擦。”
“是你不好!”卓爾想也不想的。”結了婚還追尋什麼愛情呢?你該愛你太大!”
“我承認先是我不好!”他笑一笑,這笑——有些暖昧。“我努力過,我甚至把家搬來美國,就是希望有所改變,但——依然失敗了!”
“怎麼失敗?誰失敗?”她問。她是關心的。
“我們都失敗,”他聳聳肩。”也許這段婚姻一開始就是錯誤的。”
“你怎能那麼講?你應該珍惜你們的婚姻。”
“是我不好,我先傷了她的心!”他倒說得誠懇。
“她——是個好女孩!”卓爾歎口氣。她是熟知一切的,大家都是同學,她根本是看著他們結婚的,她一直記得那秀麗、坦率卻頗開放、大膽的女孩子。“你不應該就這麼任她離開。”
“我不想離婚,是她一定要,她又有了男朋友!”他一口氣說出來。
“什麼!?”卓爾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她——不守婦道。”他一個字一個字說。
卓爾下意識的站起來,狠狠的盯著他。她是憤怒的,他怎能這樣說自己的妻子,何況跟他共過患難的,而目——卓爾清楚,他太太雖開放。大膽,卻絕對不是那種“不守婦道”的人,絕對不是!
“你胡說!”她漲紅了臉。“即使你們離了婚,你怎麼可以這樣說她?我不信!”
“我沒有對別人說過,隻對你!”他是平靜的。“不論你信不度,這是真話。”
“她——她——”卓爾想問怎樣不守婦道,卻又發覺這話實在問不出口,隻好徑自坐下來,把臉轉向一邊。
“卓爾,不要這樣。”他輕輕的,小心翼翼的說:“今天我是來看你,不是和你爭論的,我們談別的!”
卓爾吐口氣,把心中的結暫時放開。
“你們的孩子呢?”她終於問。
“歸她,我每月付給他們贍養費!”他說。然後自嘲的笑起來。“我現在每天就在為他們奔波勞碌。”
“不該嗎?”她白他一眼。“你看來很輕鬆,現在在做什麼工作?”
“做生意。”他不置可否。
“這些年來一直都做生意?”她問。
她心中一直不能把他和做生意連在一起,他不像,他是個浪漫的人,隻懂追尋愛懂。堅才像做生意的。
“我們要生活,怎能不做生意?”他誇張的說。
她記得他家是頗為富有的,做生意很順理成章。
“我不是說這些,畢群,我無法把你和生意聯想在一起,”她終於說:“我記得你愛幻想,拉提琴,很有理想大誌,而且又孤僻,不是生意人!”
他沉默了一陣,也是太意外她這麼說。
“那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他搖頭。“久得連我自己都記不得了1”
“我們也不淡生意!”她立刻轉移話題。“我也是逃避工作才來這兒的!”
“你根本可以不必工作。”他說。
“是,我並不熱衷,隨時可以放手,”她很肯定地說:“但完全不工作,又太寂寞。”
“你寂寞?”他直視她。
心中一陣震憾,她說溜了嘴,是吧!寂寞是個人的內心感受,連堅也未必知道,她竟說溜了嘴。
“總有一點啦1”她胡亂的帶過去。“主要的是在工作中可以肯定自己!”
“你還需要肯定自己?”他笑了。很動人的笑客——不能否認,在今天他仍是個十分動人的男人。“所有同學中你最成功。”
“成功不能隻看表麵。”她搖頭。
“表麵已經夠炫目了,”他說:“我很羨慕你!”
她再搖搖頭,不想談這麼多自己。
“說說你目前的生活,一定很多彩多姿。”她說。
“常常在台北、香港.美國三個地方飛來飛去,到了每一處都寂寞。”
“會嗎?”她突然記起了一個傳說,是關於他的,說他買定了一大疊機票;為了追某空中小姐,不惜陪著那小姐當班,到了一處又一處,終幹打動了那小姐的芳心。“你那些空中小姐呢?”
他睜大了眼睛,一定意外連她也知道這些?
“都要成人家的女朋友了,”他不在意的攤開雙手。“年輕時還可以跟著到處跑,今年三十九,我比你大六歲,對嗎?老了,跑不動了!”
他還記得比她大六歲,他還記得!
“那傳聞是真的了?”她笑。“居然有興趣做個國際浪子,很意外!”
“不必意外,當年第一步走錯了,再做什麼都不怎麼對,”他搖頭。“卓爾,你得負點責任!”
“我——”卓爾又驚又怒——又有莫名的心跳。“又胡扯,你的事我負什麼責?”
“你心裏明白1”他盯著她不放。
她垂下頭——立刻又抬起來。事情已過這麼多年,大家都有家庭子女,她不必心怯,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