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下了十七路公共汽車,我雀躍著向對麵的一條橫街走去。

十月的陽光,溫暖、和煦,輕柔地照在我身上,令我興奮、緊張的心裏,加添了一抹鼓勵。

我捏緊了皮包--並不是擔心遺失裏麵少數的錢,而是,那一紙可以改變我以及我的家庭生活狀況的通知書。我,二十二歲的貝迪,幸運地被錄取為xx觀光酒店的櫃台職員。

我的確是幸運的,想想看,二千多人參加考試,錄取的不過幾十人,而我,竟是幾十人中的一個,這不是上帝賜給我的最大恩寵嗎?在這人浮於事的社會裏,大學生遍地都是,能有份普通的工作,也會令人羨慕,何況,我得到的是份高薪的工作。以後,爸不必為了弟妹的學費而辛苦地兼差了,我這幸運的大女兒,將分擔他大部分的擔子。

站在xx酒店龐大的建築物前,我默默下定決心,從今天起,我將努力工作,為自己、為家庭,也為那為我們弟兄姐妹辛勞了大半輩子的父母。

走上前一步,酒店的電動門自動打開,我呆了一下,生平沒進過觀光酒店,想不到,它真像傳說中的那樣新奇。走進電動門,光線突然一暗,可愛的陽光消失了,隻有許多慘淡的燈光,和那一股無法習慣的冷氣,混著地板蠟的氣味。我定一定神,先習慣了這沒有陽光的地方,然後,越過發亮的黑色大理石的電梯,站在那長得嚇人的櫃台前。

櫃台裏有兩個年輕男的和一個女的職員,他們正在忙著整理些東西,因為還沒正式開幕,所以沒有客人。我清理一下喉嚨,提高聲音,說:「請問,鍾經理在嗎?」

三個人同時抬起頭來看我,我窘得發慌,剛離開學校,我什麼經驗都沒有。

「你是誰?找經理什麼事?」那高高的男職員問。他看來沒另外兩人那樣嚴肅。

我慌忙從皮包裏拿出那份被我視如至寶的通知。

「我叫貝迪,是鍾經理通知我來報到的!」我說。

那女職員眉毛一揚,漫不經心地看了我一眼。

「進來吧,」她說,「一直向前走,左邊有個門。」

我立刻說謝謝,照她所說的走進那扇門。一個中等身材、略嫌矮小而嚴肅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張寫字台前,他沒有一點笑容,也不理我站在那兒是多麼窘,自顧自看著一份公事。

我忍耐地站著,心裏七上八下,這位就是鍾經理?他看來沒有經理的派頭,該是個管事或什麼職員。

「你是貝迪?」他忽然開口了。

我嚇了一跳,再沒心情研究他是什麼人。

「是的!」我回答說,立刻把通知書雙手捧上。

他看一看通知書,把冷冷的視線投向我。我不明白,人家說在觀光酒店做事的人要八麵玲瓏,他怎麼--

「你就在櫃台工作,做李妮小姐的副手。」他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李小姐在外麵櫃台,你去向她報到!」

我知道李妮是剛才那漫不經心而又盛氣淩人的女孩,做她的副手--唉!能有份這樣的工作已是前世修來的,還能任我挑選上司?我未免太天真。

「是,鍾經理!」我說。

「還有,這兒工作很忙,當然,現在沒開幕,很清閑,但正式工作時沒有星期例假,但一個月可休息兩天!」他又說。

我呆了一下,沒有星期例假?那麼--我再也不能去教堂了,這--我咬咬牙,沒有星期日也沒法子,我需要這份工作,上帝會原諒我不去教堂的苦衷!

我低著頭,從另一扇門走進櫃台。

「李小姐,鍾經理叫我向你報到,幫你忙!」我對那正捧著大疊新賬卡的李妮說。

「是嗎?」她看都不看我。「那麼幫忙把賬卡理好,放好,還有三天就開幕了!」

不聲不響地蹲下來,解開成劄的新賬卡,放進李妮指定的櫃子。每次蹲下來,總看見李妮那雙式樣新穎、上等手工的漆皮高跟鞋。聽人說過,這種鞋子隻有中山北路才有得賣,專供應高貴太太、小姐及外國人,價錢貴得驚人。李妮,即使她拿的高薪,也不見得買得起,而且--我有錢也不去買,是種浪費呀!

放好整劄賬卡,抬起頭喘口氣,那個高高的、看來比較和善的男孩,正眼睜睜地瞪著我,我看見他,他立刻露出一副笑容。

「剛畢業,第一次做事,是嗎?」他說,「台大的?」

「不,東海!」我強抑住那份心慌和生疏,如果我把所有的同事當成學校裏的同學,不是比較自然些嗎?「東海外文係!」

「聽說東海外文係比台大好,你們係主任是英語權威,隻要她那一關通得過,考留美和大使館都不成問題。」他說。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我笑了起來。有人讚美我們係主任,會跟讚美我一樣開心。

「我是台大商學係的,」他聳聳肩。「在這裏是用非所學!」

我又笑笑。用非所學,這是今日社會裏極普通的現象,也是大學生的最大苦悶;除了攤開雙手,聳聳肩,發一頓牢騷,我們有什麼辦法呢?

「這裏也不錯,至少--薪水比別人多些!」我說。

「你說得對,薪水多些,但是--」他停了停,看看李妮又看看另一個男孩,說,「做久了,你會發現一些事。」

「一些事?」我怔怔地望著他。

「是的,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事!」他嘲弄著說。

我不懂他的意思,真的--算了,也不必去研究了,李妮正看著我,我不想第一天上班就給人壞印象!

「嗨,貝--迪,是嗎?」旁邊那一直沉默的男孩忽然說,「東海的?一定是教徒!」他在笑,剛剛還顯得嚴肅的臉,變得有些--輕浮。「你手上那隻是什麼戒指?」

不知為什麼,我開始有了警覺心。我下意識把戴戒指的手藏在背後,那是「辛」赴美前送給我最珍貴的禮物。

「隻是一隻普通的戒指!」我敷衍著說。

「普通戒指不必那麼緊張,」他看著我,臉上帶著戲謔的表情。「我看是男朋友的訂婚戒指!」

我心裏怪不服,就算是我和辛的訂婚戒指,也用不著他來多管閑事呀!心裏的不高興立刻顯露在臉上,到底我是個毫無社會經驗的女孩啊!

「呂緯,」李妮忽然喝住他。「對新來的同事不許那麼沒禮貌!做你的事!」

李妮一喝,呂緯竟乖乖的不再出聲。我不禁要對李妮的權力重新估價了,除了是我的上司,她還是什麼?看來,除了經理之外,就輪到她了。

「貝迪,這個拿去!」她遞給我一張卡片。「下午不用上班,你拿這卡片去量製服、定皮鞋,公司付賬!」

我拿著卡片呆了呆,去定皮鞋?是李妮那種鞋嗎?

「還有許多職員陸續會來,你先去定做,免得到時候趕不及。你知道,一開幕,櫃台裏不許穿便服!」李妮又說。

「是,是--」我連連地回答。不出錢做衣服,定皮鞋,傻子才不要。

李妮走進經理辦公室,我立刻問高高的、和善的那個男孩。

「李妮--什麼職務?」

「櫃台主任,」他輕視地笑笑,「所有人的上司!」

我伸伸舌頭,怪不得有這樣的「架勢」!

再蹲下來放賬卡時,心情已經輕鬆得多,李妮雖然態度很嚴肅,她會是個好上司,剛才她不是喝斥呂緯嗎?那個高高的和善的男孩,他會是個朋友,至少,我知道,他對我會時刻幫助的,但是--他的名字--

我看他,他已開始聚精會神地畫一張表格,別打擾他吧!我有許多時間來問他的!

李妮再出來,給了我一疊英文的說明書之類的紙張。

「經理要你做Reception,就是接待員。」她說,「客人來時,你負責登記護照,這是工作說明,你帶回家去好好看看!」

我連忙點頭,對於分配給我的事,除了點頭之外,我還能做什麼呢?爸不喜歡我做拋頭露麵的工作,但是--我的工作算拋頭露麵嗎?

李妮讓我回家,下午不必再來,先去做製服,明天開始正式上班。我拿著小皮包,懷著輕鬆的心情走出這龐大的建築物。陽光,重新照在我身上,外麵的空氣顯得格外清新,沒有慘淡的燈光,沒有冷氣,沒有地板蠟。我有個感覺,似乎,我是屬於外麵世界的!

可是,我必須工作,即使那兒沒有陽光!

工作,工作,工作,使我透不過氣的工作,沒頭沒腦,毫無止境地壓過來。一個月來,從早到晚不停地工作,連那兩天的休假,都在無法不取消的情形下消失了。

我真不明白,最便宜的房間也要四百四十元一天,竟會天天客滿,入賬的機器不停地響,各種賬單從中餐廳、西餐廳、夜總會裏送下來。不來觀光酒店,真不會知道台北市的有錢的闊佬竟然是那麼多!

經過我手上所登記的護照,少說一點吧,也有上千本,從世界各地來的遊客是那麼多,多得令我眼花繚亂。我掛著從李妮那兒學來的「職業性」的微笑,用同樣的聲調,說著千篇一律的話。客人住進來,客人搬出去,再也引不起我任何緊張的情緒。我好像舞台下的一個觀眾,在看一幕沒有主角、散漫而匆忙的戲。散場時,我會毫不猶豫,漠不關心地拎起皮包就走。

走出酒店後門,冷空氣立刻包圍住我,一天的疲勞,彷佛在冷風中慢慢消失了,我振作了一下精神裹緊風衣--

「嗨!貝迪!」有人喚我,同時,有雙手搭在我肩上。

我回頭看一看,竟是那個討厭的呂緯,我晃一晃肩,把他的手晃掉。

「什麼事?」我臉上帶著令冰冰的表情說。

「下班嘛,一起走出來,有什麼事呢?」他說,「我記得你最初不是這麼冷冰冰的,是我得罪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