濤聲不住的澎濤,然而涵卻不曾被它卷入旋渦,但是涵還不到二十八歲,已被病魔拖了去。唉!這不但星相者不曾料到,便是涵自身也未曾夢想到嗬!當他在浪擁波掀的碧海之濱,計劃為他的亡友整理遺稿,他何嚐想到第二年的今日,鬆濤澎湃中,我正為他整理殘篇呢。我一頁一頁的抄著,由不得心淒目眩。我更拿出他為亡友預備編輯而未曾編輯的殘簡一疊,更不禁鼻酸淚涕。唉!不可預料的曇花般的生命,正不知我能否為他整理完全遺著,並且又不知道誰又為我整理遺著呢!梅姊!你看風神勤鼓著雙翼,鬆濤頻作繁響,它帶來的是什麼消息……正是動人無限愁如織嗬!
三 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斜陽滿山,繁英呈豔。我同圃繞過山徑,那山路忽高忽低曲折蜿蜒。山窪處一方稻田,麥浪擁波,翠潤悅目。走盡田壟,忽見奇峰壁立,一抹殘陽,正反映其上。由這裏撥亂草探幽徑,轉而東折,忽露出一條石階,隨階而上,其勢極險,彎腰曲背,十分吃力,走到頂巔,下望群峰起伏,都映掩於淡陽影裏。我同圃坐在懸崖上,默默的各自沉思。
我記得那是一個極輕柔而幽靜的夜景,沒有銀盆似的明月,隻是點點的疏星,發著閃爍的微光。那寺裏一聲聲鍾鼓蕩漾在空氣裏時,實含著一種莊嚴玄妙的暗示。那一隊活潑的青年旅行者,正在那大殿前一片如鏡般的平地上手攙著手,捉迷藏為嬉。我同圃德三人悄悄的走出了山門,便聽見瀑布潺潺濺濺的聲音,我們沿著石路慢慢的散著步,兩旁的鬆香清澈,樹影參差。我們唱著極淒涼的歌調,圃有些悵惘了,她微微的歎息道:“良辰美景……”底下的話她不願意更說下去,因換了話頭說:“這個景致,極像某一張影片上的夜景,真比什麼都好,可是我頂恨這種太好的風景恒使我惹起無限莫名的悵惘來。”我仿佛有所悟似的,因道:“圃,你猜這是什麼原因……正是因為環境的輕鬆,內心得有回旋的餘地,潛伏心底的靈性的要求自然乘機發動;如果不能因之滿足,便要發生一道悵惘的情緒,然而這悵惘的情緒,卻是一種美感,恒使我人遲徊不忍舍去。”我們正發著各自的議論,隻有德一聲不哼的感歎著。圃似乎不在意般的又接著道:“我想無論什麼東西,過於著跡,就要失卻美感,風景也是如此,隻要是自然的便好,那人工堆砌的究竟經不住仔細端相……甚至於交朋友,也最怕的是膩,因為膩了便覺得醜態畢露。世界上的東西,一麵是美的,一麵是醜的,若果能夠掩飾住醜的,便都是美的可欣羨的,否則都是些罪惡!”唉!梅姊!圃的一席話,正合了我的心。你總當記得朋友們往往嫌我冷淡,其實這種電流般的交感,不過是霎時的現象,索居深思的時候,一切都覺淡然!我當時極讚同圃的話,但我覺得德這時有些仿佛失望似的。自然啦,她本是一個熱情的人,對於朋友,常常犧牲了自己而宛轉因人,而且是過分的細心,別人的一舉一動,她都以為是對她而發的,或者是有什麼深意。她近來待我很好,可是我久已冷淡的心情,雖願意十分的和她親熱,無如總是落落的。她自然時常感到不痛快,可是我不能出於勉強的敷衍,不但這是對良心不住,而且也不耐煩;然而她現在沒精打采的長歎著,我有些難受了。我想上帝太作弄我,既是給我這種冷酷而少信仰的心性,就不該同時又給我這種熱情的焚炙。
最使我不易忘懷的,是德將要離開我們的那一天。午飯後,她便忙著收拾行裝,我隻怔怔的坐著發呆。她淒然的對我說:“我每年暑假離開這個學校時,從不曾感到一些留戀的意味,可是這一次就特別了,老早的就心亂如麻說不出那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滋味……”她說著眼圈不覺紅了。我呢?梅姊!若是前五年,我的眼淚早湧出來了,可是現在百劫之餘的心靈,仿佛麻木了。我並不是沒有同情心,然而我終沒有相當的表現,使那對方的人得到共鳴的安慰。當我送她離開校門的時候,正是斜陽滿樹,煙雲淒迷,我因冷冷的道:“德!你看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德聽了這話,頓時淚如雨下,可是我已經幹枯的淚泉,隻有愧慚著,直到德的影子不可再見了,我才悄悄的回來。我想到了這裏,不覺歎了一聲,圃忽回頭對我說:“趁著好景未去的時候,我們回去吧!也留些不盡的餘興。”梅姊!這卻是至理名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