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不法之法(1 / 1)

卡夫卡的創作旺盛期正值德國表現主義文學運動的高潮時期。他的短篇小說《變形記》可以說是表現主義的典型之作。表現主義的創作主張是遵循“表現論”美學原則而與傳統現實主義的“模仿論”原則相對立的。它反對“複製世界”,即不把客觀事物的表麵現象作為真實的依據,而主張憑認真“觀察”和重新思考去發現或洞察被習俗觀念掩蓋著的,而為一般人所不注意的真實。為此就需要一種特殊的藝術手段,把描寫的客觀對象加以“陌生化”的處理,以造成審美主體與被描寫的客體之間的距離,從而引起你的驚異,迫使你從另一個角度去探悉同一個事物的本質。這種藝術手段通稱“間離法”,在布萊希特那裏叫作“陌生化效果”。《變形記》的變形即是一種間離(或“陌生化”)技巧。作者想借以揭示人與人之間——包括倫常之間——表麵親親熱熱,內心裏卻是極為孤獨和陌生的實質;之所以親親熱熱,因為互相有共同的利害關係維係著,一旦割斷這種關係,則那種親熱的外觀馬上就消失而暴露出冷酷和冷漠的真相。正如恩格斯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一文中所揭

其他作者變形記書圖片(12張)

示的:“維係家庭的紐帶並不是家庭的愛,而是隱藏在財產共有關係之後的私人利益。”可謂一針見血。你看,當格裏高爾身體健康,每月能拿回工資供養全家的時候,他是這個家庭裏一名堂堂正正的而且受人尊敬的長子。

但當他一旦患了不治之症,失去了公司裏的職務,因而無法與家庭保持這種經濟聯係的時候,他在家庭裏的一切尊嚴很快被剝奪幹淨,甚至連維持生命的正常飲食都無人過問。

他變成“非人”,他的處境無異於動物。當然也可以讓主人公得一種致命的重病或遭遇一次喪失勞動力的重殘,然後寫他被家人厭棄的過程。但這樣的構思其藝術效果不如變形那樣強烈。因為作為病人,他有口會說話,有眼睛會看人,你不能當著他的麵表現出對他的厭倦,或不給他送飯吃。而一隻甲蟲,既不會說話,也沒有表情,他的孤獨感就更加令人感到淒然了——以上是從社會學觀點去看的。

如果從西方流行的“異化”觀念去看,這篇小說也是寫人與人之間、人與自我之間關係的一篇傑作。在實際生活中,卡夫卡在家庭裏與父親的關係確實是不和諧的,但與母親關係是正常的,與他第三個妹妹特別要好。但卡夫卡卻在一封信中說:“我在自己的家裏比陌生人還要陌生。”卡夫卡通過《變形記》暗示我們:即使像他的妹妹那樣愛著哥哥,但一旦這位哥哥得了一種致命的絕症,久而久之,她也會像小說中的那位女郎那樣厭棄他的。這裏,卡夫卡寫的是一種普遍的人類生存狀況。人的變形,也是自我“異化”的一種寫照。尤其是主人公變成甲蟲以後,人的習性漸漸消失,而“蟲性”

日益增加,仿佛格裏高爾異化出人的世界以後,倒是在動物的世界裏找到“蟲”的自我了。這樣的寫法是絕妙的。

在人與人之間還沒有取得和諧關係的世界裏,人的變形也是一種象征,一切倒黴人的象征:人一旦遭遇不幸(喪失工作能力的疾病、傷殘、政治襲擊等),他就不再被社會承認,從而失去作為人的價值的“自我”,成為無異於低等動物的“非人”。

在現代藝術創作中,變形是一種怪誕的表現手段,是一種創造“距離”或“ 陌生化”的技巧。按照美國美學家桑塔那那的說法,怪誕也是一種創造;它違背客觀事物的表麵真實,卻並不違背客觀事物的內在邏輯,因此它已進入現代美學的範疇,成為表現主義文學藝術偏愛的一種手法。

表現主義文學創作強調從主觀的內心感受出發,作品往往具有一種個人的真實性,這在卡夫卡筆下呈現為自傳色彩。不僅主人公的身份(公司雇員)和心理(作為長子必須盡家庭義務)與作者近似,其他人物如父親、母親和妹妹幾乎都可以與卡夫卡的家庭成員進行比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