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放電影的張丹增(4)(1 / 3)

鬼主意太多的尼旺在玉龍村建議悄悄修蓄水池,缺水缺窮的人們聽了他的建議,認為把水儲存起來就萬事大吉了,於是處在上水處的玉龍村把水截流了。戰堆村用不上水當然不幹了,拿起鋤頭和鏟子要填平玉龍村的蓄水池,一個要保衛一個要鏟除,鬥毆的慘禍自然就發生了。

不堪回首啊,整整九死十二傷,死的躺在地上,走了就走了;傷的躺在病床上,揚言這仇非報不可;比大躍進還大躍進的尼旺也死在自己的鬼主意中。

蹊蹺的是,這場人禍還沒來得及處理,百年不遇的山洪暴發又把這個“陶瓷”工程毀得麵目全非。這件事,上上下下處理了十幾個人,坐牢的坐牢,革職的革職,包括“縣革委”的劉主任,公社的王書記。精神上受到巨大刺激的王書記後來瘋了,送進了綿陽精神病醫院。

二十年後,已是縣人大主任的大旺堆每每見到我,就鼓起牛眼瞪瞪我朝我努努嘴,不分場合開玩笑地叫我“惹禍篼篼”,意思是因為我放電影“惹下的禍事”多得要用背篼裝,大旺堆那皺紋滿布的嘴為調侃增色不少,仿佛對過去的歲月有了更為理智的評判含義。是啊,從“文革”活到改革開放近二十年,人們已從“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年代步入到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年代,是撥亂反正的巨大進步。

在藏東,“惹禍篼篼”專指愛挑起事端的人,我的媽,似乎當年那場命案是因為我放電影引起的。聽上去很是委屈,但我一點不怪大旺堆,其實這個綽號暗含褒獎的意蘊。外形上五大三粗的大旺堆雖然沒有什麼文化,但心眼兒跟針眼兒一樣細,對基層群眾工作更是了如指掌,用個不恰當的比方就是“吉村家放的屁能否臭到紮西家”他都能公正地作出判斷,搞基層工作非他這種人莫屬,他所工作過的地方他的威信和經驗是頂呱呱的。

因爭誰先誰後看一場電影而殺人,誰都明白更深層次的原因,一個“窮”字整整害苦了一茬又一茬的中國人,都是電影惹的禍隻不過是一種表麵的調侃而已。不過,從因果關係來講,沒有電影也就沒有那場人命關天的事,電影是因,死人成為了果。這故事要是講給80後、90後的娃娃們聽,他們保準說我在說“天書”,在話“聊齋”,在裝神弄鬼。

“陳列室”靜靜的,間或有飛不出屋子的蒼蠅從耳邊嗡嗡飛過。不時聽見蒼蠅撞窗戶玻璃的聲音,一旦找到出口飛出去後,屋子就出奇的靜,甚至能聽到細微的衣服摩擦聲,偶爾目光隨著指尖在放映機鏡頭上滑來滑去。

不知不覺似乎出自本能地插上了放映機的電源,掛在放映機旋轉軸頂端的白熾燈已經打開,接著從膠片盒裏取出《紅旗渠》第一卷膠片,熟練地掛好帶,走到放映機對麵的牆壁放下銀幕,拉好窗簾,屋子裏隻有放映機上的白熾燈亮著,一切的工作步驟按記憶的慣性進行著。打開放映機的開關,白熾燈熄滅,放映機鏡頭一束白色的圓錐形強光投向銀幕,放映機的旋轉軸上輕微響起我再熟悉不過的旋轉聲,放映機勻速的嗒嗒嗒嗒地旋轉聲讓我安靜地坐下來,眼睛死死地盯住銀幕。

一九七○年中央新聞電影製片廠發行上映的《紅旗渠》在時隔三十年後從廣袤的農村進入到私人的“陳列室”裏,霎時,眼裏和耳裏再次傳來再熟悉不過的畫麵和聲音,伴隨著畫麵和聲音,我的淚水一發不可收拾地從眼眶朝外滾,泛濫的淚水很快打濕了整個臉頰,驟然間絨塔的相邀讓我突然變得深刻起來,像在雲端俯視大地。我沒有去揩擦,而是讓淚水肆意橫流,淚水和紅旗渠嘩啦啦地彙合在一起,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幸福感使鼻尖既酸脹又癢癢,村民和銀幕那親切的氛圍和熟悉的味道竟讓我失聲大哭。

電影裏修渠的隆隆爆破聲將我從回憶中拖回現實,我用襯衣的袖角揩掉淚水,心想:做夢都沒有想到,我們這些被社會進步逐漸遺忘的縣級電影公司,被遺忘的放映員,居然被絨旺塘村的80後青年深深地惦記著,我由衷地向這幫孩子致敬。

換好第三卷膠片,我深陷在沉默中,靈魂像是遊遍了我所經曆過的那些因缺水而貧窮的村寨:那些幹裂的土地、那些荊棘叢生的荒坡、荒坡上撲棱著翅膀在滿是芒刺的仙人掌上吮吸水分的麻雀、那些天不亮就去山下背水的村人、那些久旱時嗷嗷待“雨”的莊稼、那些在幹燥的空氣裏發出要水喝的各種幹啞聲音的牲畜、那些滿臉塵垢頭發被泥和汗水凝結在一起的孩子、那些在晨昏裏皺紋清朗的老人們搖動經筒祈水的嘴唇的嚅動、那些待一場暴雨過後在水槽邊赤裸著身體滿心歡喜洗淨塵垢的女人、那些牧歸中揚起濃濃煙柱的羊群;還有在幹燥的熱風中懸浮在空氣裏嗆鼻的粉塵……

這一切被缺水折騰出的荒寂貧困景象,到如今就要被這群開過眼界有了知識的“毛孩子”們改寫,我既興奮又汗顏,時代的進步恰恰印證了我們常掛在嘴邊卻沒有仔細思考的話: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啊!

不知不覺中我格外誇張地刻意哼唱起《紅旗渠》的主題歌:“辟開太行山/漳河穿山來/林縣人們多壯誌/誓把山河重安排;條條道渠繞山轉/座座水庫映藍天/層層山嶺綠油油/荒山變成大寨田/劈開太行山/漳河穿山來/自力更生創奇跡/高舉紅旗永向前。”一邊唱一邊動手擦拭這台國產長江十六毫米甘光溴鎢燈GS-16HX電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