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嶽,那兒,我今天看到有一隻雁飛過。」
「驚穹,還在下雪呢。這麼冷的天,你興許是看錯了吧?」
「我真的看到了,一隻孤零零的雁,迎著風雪在飛。阿嶽,那隻雁,到不了南方的,是不是?那麼短暫,我也不知道,我是真的看到了,還是在做夢。如果它到不了,誰能證明有一隻雁曾經迎著風雪,努力的飛過?」
「思錦!思錦!」
熄了燈的房子,有低沉的嗚咽聲。小小的孩子在門外站著,靜靜的聽,然後輕手輕腳的轉過了身。
「我——咳——咳——」孩子剛剛張口,便忍不住咳了起來,蒼白的小臉一下被漲得通紅。
「少主啊——」侍女們拿著厚厚的皮裘趕了過來,「這麼冷的天,少主怎麼這麼不小心。」
「咳——咳——我沒事,爹——睡下了。」
侍女們為難的看著他,終於一個扶著他的女子開了口,「白帝日裏煩心事多,興許是忘了。」
「是啊,怕是忘了。」孩子露出一個笑臉,乖巧的任侍女門牽著,走過深深的長廊。
漫天大雪紛紛揚揚,深深深深的長廊,漆黑寂靜的,看不到盡頭。
「那天是臘月二十二,我的生辰,我娘的忌日,爹其實沒忘的,爹從來沒有忘過。」
鏘——弦斷了,水驚穹愣了愣,裹緊了厚厚的皮裘。靠著爐火,他蒼白的雙唇仍是一點血色都沒有,「好冷,今年冬天好像特別冷,不知道這次熬不熬得過去。」
司嶽轉了轉手上的簫,「剛剛彈的是什麼曲子?」
「雁過。我本來想送給阿嶽,可是我怎麼都彈不下去。」
「雁過嗎?我喜歡,就送了我吧。」司嶽說著,舉起了手中的簫。
一聲長音攀起,同樣的樂曲,再次響了起來。
僅僅聽過一遍,司嶽吹奏起來卻如同早已演練過千百遍般。門外冬意正濃,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孤孤單單的簫聲和著風雪,一聲比一聲高昂,那是迎著風雪奮力展翅的孤雁。
水驚穹默默的聽著,這是一首無法完成的曲子,那個最激烈最高昂的音,他每次彈奏都會斷弦。
就如同那永遠到不了目的地的雁。
「咳——咳——」好冷,水驚穹止不住又咳了起來。
「驚穹——」司嶽輕歎著,放下了簫,把那單薄的人兒摟到自己懷裏來,「冷就縮到我懷裏來,再冷的天,我都帶你過去。」
水驚穹微微的哆嗦著縮在司嶽的懷裏,他聽到司嶽在那個最高的音上停了下來。
——再冷的天,我帶你過去。
那一刻,他清楚的聽見自己的心跳。
「驚穹,我也有東西送你。」司嶽一手摟緊了懷裏的蒼白的少年,一手不知從什麼地方抽出一對薄刀來,「你看,喜歡嗎?」
彎彎的刀身非常窄,大概隻有一般大刀的的三分之一;刀壁薄如蟬翼,通體呈十分少見的深藍色。
水驚穹一接過刀,不由驚訝於刀身之輕,他輕輕擇了揮,刀壁微微顫抖起來。再仔細一看,這兩把刀竟是透明的。
「這是……」原來,是這樣!我想了那麼多年都沒有想通,原來是要用這樣的武器!
司嶽屈指彈了彈水驚穹震驚的臉,「我叫人打的。我義兄以前喜歡收集稀奇古怪的東西,這塊石頭也不曉得到底是什麼,軟軟的。他看漂亮就給了我玩,我拿著也沒什麼用,你看是不是你想要的?」
水驚穹看著司嶽,不由暗歎,他跳了十年的舞,卻隻有司嶽一個人看懂了。
「阿嶽,謝謝。」真不愧是司嶽,如果你不點撥我這一下,我還不知要用多久才悟得到。
「你喜歡就好了。記住,這個叫夜嵐,靜夜之嵐。」
司嶽臉上綻開了笑,他一笑,整個屋子仿佛就亮了起來。
那一年,水驚穹十四歲,他第一次看一個人看到失神。
「阿嶽,你會不會愛上我?」
「阿嶽隻愛在鄄的桃花林裏,那個生生世世等著他的人。」
三個月後,水驚穹跳了一支驚世的舞,從此成為龍壇白部之長,人稱水帝。
輕轉夜嵐,水驚穹如癡如醉的舞著,死亡的氣息繼續在屋子中蔓延。
「去死!」兩個人同時出刀從不同方向一上一下向水驚穹刺來。按理他是絕無可能躲過的,刀一刺到,水驚穹的身體竟奇怪的傾斜起來,同時雙手順勢一劃,刀尖輕輕擦過了其中一人的胸膛,另一人一擊不成,正要轉刀,水驚穹已借力回彈回來,一把彎刀正踫上洶洶襲來的大刀,刀鋒擦過,大刀的刀勢頓如石沉大海,那人剛要叫不好,另一把彎刀已擦過了他的脖子。
眼中滿是震驚與不信,又一個人倒了下去。
隻不過眨眼功夫,屋裏隻剩水驚穹一人站著。
「爹……」手一鬆,刀落了地,水驚穹跪了下去,抱緊了那個半跪在地上,渾身血汙的人。
鬢角花白卻依舊魁梧的身體已沒有了氣息,隻是那一雙虎目還瞪得大大的。
為何會變成這樣?
「少主!」
黑暗在瞬間如潮水般襲來時,水驚穹最後的記憶是貼身侍女的驚叫。好不甘心啊——意識無可抗拒的被黑暗侵吞了。
再次睜開眼睛,他隻來得及目睹那個魁梧的身軀在他床前重重的跪了下去。
「思錦——!」一聲怒吼,大刀最後奮力一揮,噌的一聲深深插入地下,血濺了水驚穹一身。
第一次出手,便在眨眼間斬殺了七個白部年輕一代的好手。沒有半點喜悅,水驚穹隻是努力抱住了父親的肩。
顫抖的替父親闔上了眼睛,那雙記憶裏,從未笑過的眼睛;那雙會在夜深人靜的晚上,凝視著亡妻的畫像黯然淚下的眼睛。
水驚穹天生體弱無法習武,當年三大神醫用了幾天時間才留住他的命,卻斷言除非奇跡出現,否則他今生活不過十五。
深知自己命不長,水驚穹不分晝夜苦苦跳了十年的舞,也不過為了有一刻,能讓為了他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傷透了心的父親展顏。
「我隻想給你看,隻想給你看看而已,我隻想讓你知道,你的兒子不是沒有用的廢物,我隻想讓你高興,爹——」趴在父親的肩頭,細弱的肩膀劇烈的顫抖起來。
他過於驕傲倔強,苦練十年都沒有讓父親知道。
那個嚴肅的老年武士,至死也隻當自己兒子是個隻會恣情歌舞的紈褲子弟,他終究是為了一個不成器的兒子戰死了,甚至不知道兒子已經醒來。
「我隻想給你看看,我隻想讓你高興,爹——」驚叫一聲,水驚穹隻覺得胸口一悶,一張嘴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身體一下沒了力氣,無助的向後倒去,卻靠上了一個寬闊的胸膛。
「沒事吧?」有聲音在耳邊響起。
「你來多久了,黃帝?」身體無法動彈,水驚穹冷冷的說。
寒舒隻是笑笑,「你大限將至,要我救你嗎?」
「回答我的問題!」
「好美的刀法,別說流血,外表看連道傷痕都沒有,內裏的經脈已經全部被震斷了吧?這就是阿嶽說的行雲流水嗎?」
阿嶽?水驚穹掙紮著扭過頭,那一襲熟悉的衣杉,此刻竟白得那麼刺眼。
司嶽沒有說話,再次響起的,仍是寒舒的聲音,「你父親的刀法,已經不如你了。我今天救你,從此你的命便是我的,你今後隻為我一人揮刀!」
寒舒說著,抱起水驚穹走了出去。
和司嶽擦肩而過的那一瞬,水驚穹清清楚楚的看見了他眼中滿滿的痛。
被那個滾燙的身體抱住時,水驚穹隻記得曾經灼傷他的冰。
那不是暖,隻是極度的寒!身體無法動彈,水驚穹慌亂的睜大了眼睛,卻什麼也看不到。
那一夜,風很大,司嶽站在風中吹了一夜簫。
***
清晨他走進了那間屋子,寒舒已經不在了,他那蒼白的少年躺在床上,睜得大大的眼睛,沒有焦距。
「驚穹,你的頭發!」剛踏入房門,司嶽忍不住失聲,一夜之間,映入眼簾的,竟是滿頭銀發!
「阿嶽,」少年的聲音縹緲無力,「你殺了我父親,你殺了我父親,你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