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了一襲紅衣,如同一把刀,又似一柄劍。他就這般刀劍齊發似的割斷了混沌交合的天與地,驀然闖入了宇文刹的眼中。
又或者,應該說是‘他們’。因為,那之後,宇文刹很快發現出現在自己麵前的是兩個人,兩個十分相似的人。隻不過,在他們相見之前,老天就已經注定,從那一刻開始,宇文刹眼中就隻有紅衣,隻看得到紅衣——
他昂立在風中,衣袂飄然凜冽,紅得肆意傲然,傲然得風流自蘊,風流得獨一無二!這種風流不僅不下作、不邪氣,反而如同早春的清風一縷,拂麵而過,卻高高在上,捉不到它的一絲衣角。這種風流是一種天生的氣韻,容不得任何人忽略他的存在。隻可惜,此時此刻,其中攙雜了濃烈的血腥,破壞了本該賞心悅目的雅致,幽幽蕩出陣陣冷冽的肅殺之氣,好像正有一把利刃切割著肌膚,一下一下,留下道道縱橫的紅色溪流。
紅衣正在殺戮,毫不留情地殺戮。細長銳利的白芒瞬間穿胸而過,刺穿了不斷哀戚請求一線生機的對手。鮮血噴濺而出,在他清俊的臉上綻出幾瓣紅梅。即便如此,他的目光仍然潤澤而且溫暖,未見一星半點的冷酷殘忍。
他是一個人類。對人類來說,他做的事便不能稱為冷酷殘忍,甚至可以說,他是在為民除害。反之,那死在他劍下的卻不是一個人類,而是一隻妖怪,吸食人類血肉的妖怪。那妖怪被寶劍‘血魂’捅破了心房,已在他腳下現了形——
彎角紅眼,一身烏黑毛發,似羊非羊,似獸非獸。
“是血妖。”反手將‘血魂’歸了鞘,紅衣開口。對象自然是他身後的青衫青年。
那青年除了身量矮些,稍顯瘦弱,模樣與他倒有六七分相似,隻是散發出的氣息迥然不同,彷佛天生帶了一股魅氣。細細一看,卻是眉梢眼角略微上挑,柳葉眉、桃花腮;麵色白皙剔透,香溢風中。
“想不到竟然真是血妖!我們從小跟隨在師父身邊,也算得上見多識廣,卻還是頭一次見到傳說中的血妖呢!”青衫青年邊說,邊興奮地走上前去,抬腳在那血妖的屍體上踢了兩踢,笑道:“看這畜牲的一身皮毛油光水滑,等我把它帶回府裏,正好做成冬衣禦寒!”
“這血妖的原神已散,但妖氣尚未全然褪去,你若是要冬衣,到裁縫鋪中去裁一件便是了,何必非要把這妖怪的皮披在身上?”紅衣看向青衫青年,神情話語中皆帶了笑意,眼中盡是寵溺之情。
“濯彥,要是我說,我就偏喜歡這妖怪的皮毛呢,你給是不給?”青衫青年眼波一轉,拖了紅衣持劍的手嬉笑道。
“你如果真的想要,就算我說不行,你也會想方設法弄到手,何必多問?隻要回去師父點頭,我自然也沒有什麼好說。”紅衣無奈搖頭,取出繩索,俯下身去,不一會兒便將妖怪的屍體綁好,之後抬起頭道:“濯天,天色不早了,回府去吧。”
“好,回府也罷,免得多耽擱了些許時辰,師父便要絮絮叨叨,教訓到半夜才肯罷休!”青衫青年口中說著,還不忘搶先將那妖屍提起扛在肩上,好像生怕紅衣反悔一般。
紅衣見狀,忍俊不住,朗朗笑了起來,走到不遠處的溪邊,彎腰掬水洗去臉上的血汙,以免到了山下驚嚇路人。
那溪水流得很急,殷紅的血色浸染其中,轉瞬間便被衝散,消匿無蹤。洗淨了臉,又聽得身後那人高聲催促,紅衣正要起身離開,眼前卻有什麼一晃,隻覺一道銀芒映入瞳中、刺進心坎!一時間一顆心竟突然‘砰砰’急跳了幾下,莫名地躁動起來——
“什麼人?”紅衣一驚,低喝一聲,立時警惕;舉目望去,卻是一無所獲。
“濯彥,怎麼了?可有什麼不妥?”青衫青年聞聲一個縱身,轉眼已站在了紅衣麵前。
“沒有什麼不妥,是我一時看花了眼。”紅衣答道。
離開之前,又忍不住回頭深深望了溪水一眼,旋即與那青衫青年一同去了。留下山間一縷若有似無的沉沉輕笑——
血魂……等了千年……我終於等到你了……
仙界諸神視饕餮一族為“魔”,人間眾生稱血獸為“妖”。隻因為他們不老不死,飲血吃肉,以下界生靈為食。就此說來,他們與人類並無不同,隻是人類手中持有神授意旨,成了下界主宰。他們卻連下界主宰的血肉也敢吞食,自然就成了逆天邪魔,屠夫羅!
因此,上神為了懲罰他們的忤逆,為他們創造出了一個注定的‘意外’。這個‘意外’便被喚為‘血魂’。‘血魂’天生擁有一種力量,可以慢慢侵蝕血妖的身體,逐漸耗盡他們的妖力,將他們變為肉體凡胎。一旦與之相遇,血妖的生命便與自己的‘血魂’融為一體。‘血魂’離開人世之時,他們也會隨之魂飛魄散!
為了順利捕獲他們,上神在‘血魂’體內加入了一種獨特的馨香,引誘他們不由自主地追逐著宛如索命使者之人,直至踏進地獄、墮入六道輪回。
宇文刹知道自己已經與‘血魂’相遇,卻不知他究竟是誰。因為他同時遇到了兩個人,兩人身上都帶著‘血魂’的香氣。這不得不說是意外中的意外。
“你在煩惱什麼?大概是你第一次見到自己的‘血魂’,恍惚中搞錯了,嗅到其中一個帶著香味,便以為另一個也有。而且,隻要忍得住那凡俗之欲的誘惑,不與‘血魂’交合,至少她還無法傷你性命。我尚且能夠十年不碰彤雲半根寒毛,以你千年修行的功力,總不會克製不住一時的情欲。”見了宇文刹一臉困惑,倚在江邊樓閣窗畔的紫袍男子慵懶地打了個嗬欠,仰頭將玉壺中的瓊漿玉液倒入喉中。
“並非克製不住情欲,而是,就算他不是‘血魂’,我仍對他非常好奇。”宇文刹一挑眉道。
“對誰?哪一個?”紫袍男子發問,將目光自江上收回的同時伸展了一下懶散的身軀。
“紅衣。”宇文刹吐出兩個字,一雙狹長紅眸當中似有火焰隱隱躍動。”我從沒見過那樣特殊的眼神。而且,隻怕他今日陰錯陽差‘殺’了殷燮,過不了幾個時辰,人家的‘血魂’便要找上門去向他討債了。你不覺得,這十分有趣嗎?”
“依我看來,先要被討債的恐怕是你!就算知道殷燮不會真的被初無修以外的人殺死,總不該像你那樣袖手旁觀。”紫袍男子說著,總算站起身來,踱到宇文刹身邊,又如軟骨蛇般在牆上靠了,才繼續道:“我勸你一句話,倘若不願初無修追到你的妖洞中與你秋後算賬,今夜還是盡速前去將殷燮從藍老道手中救回吧。”
宇文刹聞言,卻未馬上答話,兀自靜默了半晌,方自言自語道:“罷了,走上一趟也好。反正不去見他一麵,我難心安。”
紫袍男子聽了他這般話,慵懶的神情馬上嚴肅了起來,瞪圓了一雙始終眯著一條縫的眼睛:“什麼?去見她?宇文刹,我是要你去救殷燮,可沒叫你‘自投羅網’,日後要是賠上性命,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
“我自己決定的事怪你做什麼?我想見他,便要去見,也好弄個明白,究竟哪個才是我的‘血魂’。就算是他,忍得住就忍,倘若真忍不住,一口吞下好歹解饞,總好過做個冤死餓鬼……”
“你……唉……”
紫袍男子長歎一聲,耳邊話音未絕,但見那天性肆意妄為之人已從窗邊飛身去了,融入遠處天邊,一片血色霞光之中。
天色尚未全黑,仍在西天邊上扯了一抹夕陽餘下的殘暉,暈染出一片魅惑春色般曖昧的紫紅。紫紅的霞色映在那人一張清濯容貌之上,竟也將那沉靜冷淡浸點出了幾分醺然欲醉的風情……男子所特有的,凜冽如酒的風情……
如同幾個時辰之前,那人仍是一襲烈烈紅衣,手中仍持著那柄寒光熠熠的長箭,目光炯炯,燦如晨星。隻不過此刻,他麵前的對手不再是妖怪,而是人類,同他一樣的人類。而且,也是一名‘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