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絕(1 / 3)

初秋的微風拂過湖上,那煙波浩蕩萬頃無際的水麵,波光閃爍,把剛剛露麵的旭日倒影敲碎,幻作千萬縷彩霞。

湖畔垂柳飄拂,柳影下的大路上,一對並肩而行的男女忽然停下問步。

他們都隻有二十歲左右,又都身穿著白色衣裳,在朝陽波光之下,格外顯得青春煥發,純潔清新。

作文士裝束的青年伸手折下一根柳枝,目光從煙波茫茫的湖上收回來,凝注在她麵上,然後似乎被她的嬌豔容貌所迫,把目光投到地上。

他手中軟軟的柳枝,忽然變得又硬又直,在泥地寫出“阮瑩瑩”三個字。

白衣少女含情脈脈微笑一下,接過他遞來的柳枝,那根佛水飄綿的柔軟柳枝竟又變得像細長勁挺的鐵杆子,颼颼地在阮瑩瑩三字旁邊,寫上“沈君玉”三個字。

往日曲折幽深的情懷,飄忽莫測的相思,霎時如雲消霧散。

地上並排的名字,已坦率寫出他們的心願和衷曲。

“我得走啦……”

他們心馳神醉地互相凝視已經好一陣兒工夫,阮瑩瑩終於先開了口:“我爹十萬火急地派人送信來,要我趕回去,一定是很要緊的事。再說,讓啞婆婆等太久了,也不好意思……”

沈君玉諒解地微微額首,但俊秀的麵龐卜,卻寫上眷戀不舍和惘然的神情,“倒底有什麼事呢?”他輕輕說:“姨丈他老人家以智顯世,幾十年來智名滿天下,他有什麼事竟要催你回去幫忙的呢?”

“我是我爹的最後一步殺手棋。”

她柔聲解釋,卻掩不住如絲如縷的得意之情。

“他費了不少工夫才說服了我,肯到你們家來做客小住。他的意思要我至少住個一年半載,可是到現在才兩個多月呢,可見得他一定有很要緊的事情。”

沈君玉苦澀地笑一下,摸摸身上的儒服,道:“我要以科舉正途出身博取功名,這個想法你好像還不大讚同……”

“從前是的。”她回答得很坦率。“所以我不肯到你家裏來,因為我很知道我爹的意思。他常常提起你,對你誇獎得不得了。我一向討厭酸氣衝天的書呆子,更討厭做官的人,偏偏你既拚命苦讀,又熱衷功名。從前我不了解你,心裏總是替太湖沈家的絕藝失傳而可惜,幸虧來這一趟,才知道你書固然苦讀,武還是照練!”

她說話的速度很急,可是每一個字都咬得一清二楚,叫人無法遺漏。

沈君玉眉頭輕皺,道:“練武就能叫你滿意麼?”

阮瑩瑩嬌悄地搖搖頭道:“當然不,但人生總有個目標,對不對?我扯得太遠啦……”

沈君玉道:“不,我最愛聽你談論這些有關人生的問題,從前我也曾略略涉獵過諸子百家之學,但後來實在抽不出時間,這等雜學其實有趣得很。”

他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道:“不過,現在我關心的是你。我的意思是說你目下忽然奉召加急趕返,會有什麼事呢?莫非有關你本身……”

阮瑩瑩作個阻止他說下去的手勢,道:“我懂你的意思,可是絕對不是你所顧慮想象的那樣。一定是件非常驚人的大事,不但關乎我爹的生死存亡,甚至還要超過很多……”

沈君玉大吃一驚。

“還有什麼事比姨丈的生死存亡還要嚴重的呢?”

阮瑩瑩沉吟一下,才道:“我一時也難作猜測,送信的人全不知情,一點消息也問不出來,不過我爹派這麼一個人前來送信,等於給我一點資料,叫我趕快回去,卻不必擔心路上有險。”

沈君玉訝道:“為什麼?”

他知道信差是姨丈阮雲台的家人,當阮瑩瑩會見這名家人之時,所有的對話和那封函件,他都在場聽見和閱看過,幾曾有絲毫表示路上平安無險的資料?

“這道理很簡單,如果爹認為我返家的途中會有危險,他一定盡可能派遣能手護送我回去。其次,由於爹隻隨便派一個人送信後還順道去辦別的事,可見得召我回家之舉,並沒有什麼顧忌;不必提防有人跟蹤偵查,換言之,這一件要緊的大事,雖是萬分驚人,但敵對方麵一定不會是各大幫會門派……”

她娓娓道來,分析得精致透徹之極。

沈君玉隻能佩服地望著她,心想:姨丈他老人家外號智慧仙人,他的女兒還錯得了麼?

阮瑩瑩凝眸瞧著湖水,嘴角還含著一絲微笑。

可是她的腦子卻空前忙碌的。

敢情剛才的沈君玉分析的幾句話,竟然觸發了她的靈感。

尋思片刻,已有所悟。

“我明白啦,啊,當真是十分驚人的事。”

她聲音中微微露出恐懼意味。

沈君玉自然極想知道,可是他直覺地感到,她一定不肯輕易透露,於是極力裝出不在意的樣子,道:“你最好別嚇唬自己,我相信這件事情不至於含有凶險,否則姨丈把你送走還來不及,為何反倒召你回去?”

阮瑩瑩一麵還在尋思,一麵隨口應道:“世上有許多事情,不是武功或財勢所能解決得了的。這件大事的敵對方麵,既然不是各大門派或各幫會,那麼會是誰呢?於是我突然記起最近一年多以來,震動天下武林的一個惡魔。他沒有姓名,聽說他全身是毛,像一頭猿猴,但十分高大,動作如電,厲喝之聲遠傳十裏……”

沈君玉聽得瞪眼伸頭,心想我近兩三年來埋首苦讀,竟然連江湖上有這麼一件駭人聽聞的消息也不知道。

“到現在為止,已經有上千的武林人物栽在那惡魔毒手之下,其中有很多是各宗派各幫會的著名高手。”

她輕科一下手中的柳枝,內力從纖掌源源湧出,柔軟的柳枝登時筆直堅挺。

她在地上劃了一個“h”字,接著說道:“這是什麼?你知道麼?”

沈君玉道:“這是佛家的萬字,隻有世尊胸前有這個符號,表示萬德莊嚴之意。”

“對,但這個佛家的萬字,卻出現於每個販在那猿形惡魔毒手的武林人的背上。全都是印在背上,紫黑色,深透肉內,洗抹不掉。隻有一個例外……”

她喘一口氣,才說下去:“隻有一個女人,在她屍體上,發現那U字竟然是印在胸前。”

“哦!是采花賊?”沈君玉又氣忿又擔心地問:“武林人物死了那麼多,大家就不想想辦法麼?”

阮瑩瑩輕歎一聲,道:“死的人並不多,隻有十幾個著名高手被殺,其餘的人全部負傷而已。你沒有說錯,大家都想除掉這惡魔,所以事情弄到我爹身上了……”

沈君玉迷惑地眨眨眼睛,問道:“你是不是說那猿形惡魔擊敗了上千的武林人物,卻隻殺了十幾個?若是如此,稱他做惡魔未免太過份了吧?再說當今武林高手如雲,何以誅除這猿形惡魔之責,竟會落在姨丈身上?”

阮瑩瑩忽然警覺,忖道:他知道得越少越好,免得白白替我擔心,影響了學業。

當下避重就輕,道:“你說得對,也許不該稱他為惡魔。況且那個被害的女人白玉筍,為江南三豔之一,她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好啦,我們別談這些不相幹的話。”

阮瑩瑩岔開話題,接下去道:“啊,這太湖畔景色秀麗,風物直入,我這一輩子永遠也忘不了……”

她縱目湖上,但見煙波萬頃,水光連天,片片帆影中,水鳥迎風飛翔。

當真是一幅水難忘懷的圖畫。

小夥子雙手溫柔地探索,終於把她的纖手握住。

她回轉頭,四目交投。

千言萬語,無限情意,都憑脈脈眼波傳入心坎……

過了老大一會兒工夫,阮瑩瑩忽然湧起了傷感。

她心中的柔情越濃,這傷感也更沉重更難化解。

因為她情知今朝一別,隻怕相見無期。

原來這世間男女一旦鍾情,便自然而然會想到以後終身廝守的問題。

阮瑩瑩心中隱隱得知父親遭遇之事非同小可,是以這次回家,能不能幫助父親解決困難,大有疑問。

如果解決不了,恐怕連性命也不保,自然更談不到重來太湖聚首之事了。

這樣,生離無異死別,甜蜜的時光竟是如此短暫,教她如何能不悲哀傷感!

湖畔的道路彎曲地通過一些樹林時,形成了一些視線很短狹的地帶。

在一個彎角處,玄衣老嫗手持黑色拐杖,站在七八尺寬的大路當中,一頭銀發比清晨樹葉草尖上的露珠還要奪目。

她身子慪樓,滿麵皺紋,看起來很衰老。

拄著的那根黑拐,拐身約有鴨卵般粗,摩瘤虯結,比她的人還高一點。

三個挑著擔子的農人,從兩支外的樹林後轉出來,都跨著急碎步子,兩頭的籮筐有節奏地起伏,很快就走近啞婆婆。

那條道路甚為寬闊,盡可交錯而過,但那三個農人都突然煞住去勢。

他們可不是自願停步,原來大凡挑著重擔之八,不怕多走一段路,卻怕行進時的速度快慢不一或是忽停忽行,那才辛苦吃力。

隻見啞婆婆黑拐橫伸,攔住了去路。

那三個農人齊齊地橫列在拐前,個個但覺一股力道頂住胸腹,寸步難移。

至於他們那股前衝之勢,竟是突然之間消失,毫無壓迫難受之感。

其中年輕力壯的農人,一瞧啞婆婆佝接老弱的樣子,心中不服,當下奮起全身氣力,向前硬擠,口中不知不覺進出吐氣用力的叱聲。

那年輕農人自然是白費氣力,空自掙得臉紅脖子粗,身前的黑拐卻紋風不動。

他一看其餘兩個農人都往後退,便也急忙後撤,麵上不禁是駭然之色。

啞婆婆慢慢地作個要他們繞道的手勢,樣子那麼龍鍾老邁,目光昏沉,真教人想不透她如何還有那麼大的氣力。

三名農人看懂了她的手勢,馴善如羊地轉身行走,沒有一個敢開聲抗議。

他們剛轉彎隱沒在樹林後,又有一夥人出現,這一夥一共五人,三人騎馬,兩人一輛沒有篷頂的輕便馬車。

這夥人轉出來,一見啞婆婆當路而立,當時煞住前行之勢。

其中一騎倏然轉頭,迅快馳去。

大路上剩下一車兩騎,與啞婆婆遙遙相對。

那兩名騎士都是一身勁裝,背插長刀。

飽曆風霜的麵上,表情嚴肅,四道目光銳利地注視著啞婆婆。

馬車停在兩騎的後麵,車上的兩人一個是敞著前襟的精壯小夥子,跨轅執韁。

另一個坐在旁邊,瘦削蒼老,目光無神,懷中抱著幾本厚厚的帳簿。

兩名騎士既不移動,也不言語。

後麵趕車的小夥子瞪大眼睛瞧來瞧去,突然露出興奮的神色,高聲說:“陳先生,咱們可遇上劫縹的啦!”

瘦削蒼老的陳先生驚訝地呀一聲,也低聲道:“當真是劫嫖的?那位老太太會是強人麼?”

小夥子立即道:“當然啦,陳先生你老是躲在局子裏算帳,哪知外麵稀奇主怪凶險重重。在江湖上最可怕的就是女人。糟老頭。和尚道土,這些人才是厲害腳色,這回可叫我趕上開開眼界啦……”

陳先生的聲音顯得有氣無力,道:“原來你還是第一次碰上事情,你別胡猜亂想的嚼舌頭,咱們有什麼東西好劫的?”

小夥子把聲音壓得更低,道:“我可沒有胡說,咱們車上的一對石獅子,聽說名貴得很。”

“真是胡說!”

陳先生不禁提高了聲音斥道:“再名貴也不過是花了三百多兩銀子買的東西,誰有那麼大的閑工夫來攔劫。你要是見過一鞘鞘的銀子,裝滿了幾十大車,那才是開了眼界見過世麵……”

正說之時,蹄聲響處,一騎疾快出現。

原來是剛才掉頭馳去的那一騎。

隻見馬上之人身穿青緞長衫,五旬上下年紀,神態沉穩又雄健。

他在兩名勁裝騎士旁邊勒住坐騎,道:“我問過那三名農人,果然是被那位老太太趕回頭的。”

兩名勁裝騎上隻微微頷首,沒有作響。

青衣老者忽然沉吟忖想,一時不曾說話。

馬車上的小夥子低聲道:“對呀,陳先生你注意了沒有?那三個挑擔的莊稼漢早先明明是往前走的,趕到轉出這兒彎路上,忽然改往回走,當然是給趕回來的啊。”

那青衣老者沉聲道:“健威兄,有煩你過去探問一下!”

左邊的勁裝騎士,飛身下馬,向前行去。

其餘的人包括青衣老者在內,都紛紛下地。

那勁裝大漢大步走近啞婆婆,隻見她佝僂龍鍾在地拄拐而立,雖然見他走近,眼中神色昏沉如故。

不覺眉頭一皺,心想:看她這副樣子,難道當真身懷絕藝不成。

他雖是心中懷疑,卻不敢懈怠,肅然抱拳道:“老太太請了,在下是銀梭鏢局李健威,請教老太高姓大名?”

他一開口,聲如洪鍾,加上他步伐雄健,不問而知必是臂力特強之上。

啞婆婆緩緩抬手,指一指他身後。

李健威立即會意,道:“那邊穿長衫的是敝局總鏢頭方行,另一位是舍弟李雄威……”

他停頓一下,見對方還不做聲,便又道:“還有就是敝局的帳房先生陳萬得,趕車的是趙勝。”

啞婆婆點點頭,作個要他們回去的手勢,嘴皮運動,就如常人說話似的,隻差沒有聲音而已。

李健威看得懂她的手勢,但不聞語聲,不覺微微傾耳,道:“老太太說什麼?在下聽不見!”

他連問數聲,啞婆婆再不瞅睬。

李健威沉吟一下,斷然道:“老太太既不說個明白,在下要得罪啦!”

當即邁步行去。

原來他心中已暗暗冒火,一則他已報上來曆姓名,那銀梭鏢局名列天下四大鏢局之一,聲名非同小可。

何況總鏢頭白虹貫日方行武功高卓,多年來名震武林,目下人在此地,單憑這兩點,對方就不該不加瞅睬。

至於他李氏雙傑,向有力士之稱。

二則這個老框冷漠托大之態,好像有點矯揉做作,使人不禁泛起了厭惡之感。

那道路甚是寬闊,他橫移數尺,方一跨步,啞婆婆看都不看,戳黑拐根出,竟比李健威快了一步,恰好打橫攔住他的身子。

李健威真氣一沉,身形及時定位,總算沒有碰上敵拐,要不然就不死不傷,也大失麵子。

他疾退兩步,眼角忽然瞥見二弟李雄威淩空躍來,心頭一震,忖道:敢是方老總瞧出虛實,故此教二弟來助我?

李雄威躍落在李健威身旁,便道:“大哥,咱們用那石頭擠過去看看!”

說時,指指路邊一方長條形大石。

他們兄弟心意相知,更不多言,一齊奔到那方大石的兩端。

又齊齊俯身展臂,暴喝一聲,但見那塊少說也有三四千斤的長條大石,離地而起。

他們各自抱住一端,迅快向啞婆婆衝去,步伐如一。

此石重量非同小可,加上兩名神力驚人的大漢急衝之勢,看來就算是數人合抱的大樹,碰上了也得橫腰砸斷,何況是位區區老嫗。

總鏢頭方行嘴角不禁微露笑意,心想李健威這個主意妙不可言,那黑衣老婦如不躲開便須後退。

如是躲開一旁,便是被李家兄弟闖過此關。

如若後退,李家兄弟繼續不停地猛衝,莫不成她永遠後退不成?

因此也等於闖過這一關了。

她唯一不敗之法,便是出手抵住大石,但她辦得到麼?

霎時那塊長石挾著勁厲風聲已到了啞婆婆身前。

隻見她腰肢一挺,整個人陡然變得又高又大無複龍鍾老邁之態。

又見她黑拐閃電般一探一挑,啪的一聲,拐尖已拚中大石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