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趨勢或疼痛,早在150年前,敏銳的亨利·大衛·梭羅已經覺察到,並在寧靜的《瓦爾登湖》畔流露出深沉的憂思:“古代的詩歌和神話起碼讓我們看到,農事曾經是一門神聖的藝術;卻被我們的不敬的匆忙和草率弄得麵目全非……沒有節慶日,沒有列隊遊行,沒有慶典儀式,就是我們的耕牛展示大會也不例外,所謂的感恩節也不例外。農夫本來是通過這些儀式表示其職業的神聖意義,或者以此來想一想農事的神聖起源的。現在引誘他的卻隻是收獲的獎金和宴席了。”
“人類不止在過渡,而且在轉型;我們要麵對的不僅是一個新社會,而且是一個嶄新文明的再創造。”我相信未來科學家托夫勒的這一斷言。因此,我的看法與農具係列小說《太平風物》的作者李銳相似:“無論以田園的名義,還是以革命的名義,把億萬人世世代代綁在土地上是這個世界最不人道、最為殘忍的一件事。”我的身體離開農事多年,但思緒未曾離開須臾,如同龐大蓬勃的錯綜複雜的葛藤始終不渝地揪著安身立命的泥土—無時無刻,都在期盼那些業已冷清的村莊也能迎來偉大的複興。
細節大於整體。所以我在記述的時候,總怕漏掉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卻又銘心刻骨的細節—正是那些細節真實而又生動地呈現出農耕文化的深刻內涵;正是那些沒有上過幾天學的老農,沒有讀過多少書的老農,講究自然,講究完美,奉優良傳統為圭臬,躬行“和”之道,“順”之道,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做給下一代看,說給下一代聽,才使生活中最具價值的農耕文明得以戒指似的代代傳承,才使許多農耕故事和農耕景象得以日月般的永遠存在。
於是,寧願犯忌,不講章法,不講技巧,不惜筆墨,信手寫來。“你要描寫一個動作,就要找到那個唯一的動詞;你要描寫一種形狀,就要找到那個唯一的形容詞。”我深知難得星月之詞、雲霞之句,但我努力遵循福樓拜這一指示,甚至刻意沿用一些孑遺生物似的簡約而傳神的方言和俗語,進行原生態表達—讓手中笨拙的筆充當傻瓜機,照實攝錄—村莊、家園、習俗、土地、農民、農事、農具、種子、莊稼、收成……盡量趨近曆史,保全真實,以便觀照,以便緬懷,以便感悟。
夙願既遂,仿佛一位易於滿足的農民,曆盡艱辛,迎來收成。此刻的感覺,真有點像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托馬斯·曼所說的那樣:“……終於完成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隻要能完成,它也就是好的。”
如蒙披閱,有過相似經曆的會說:“確實是這樣。”沒有相似經曆的也會說:“原來是這樣!”那就謝天謝地了;倘若因此懷想農耕文明,對農村萌生愛意,也替農業說話,也為農民出力—“政如農功,日夜思之”,更是倍感欣慰了。
最令我感動的是,當我像懷揣一件收藏多年的古物懇請專家甄別真贗一樣,誠惶誠恐地將拙著寄給心儀的中國作家協會名譽副主席、當代文學研究會會長張炯先生,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北京大學中文係教授謝冕先生,著名評論家閻綱先生,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陳忠實先生,著名作家王朝柱先生,著名批評家、中山大學中文係教授、博士生導師謝有順先生,著名民俗家鮑國忠先生求教的時候,諸位無一不熱忱寄語;當書名由《半畝紀事》改為《日落日出》的時候,著名書法家、福建師範大學美術學院教授朱以撒先生兩度題寫;當拙著呈送出版社的時候,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家出版社社長何建明先生親切接見……總之,每一縷垂愛的陽光,我都銘之記之;每一滴關懷的雨露,我都念茲在茲!
2010年12月20日於半畝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