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梁遇春:春醪集 (1)(1 / 3)

那是三年前的一個夏天,我正在北大一院圖書館裏,很無聊地翻閱《洛陽伽藍記》,偶然看到底下這一段:

劉白墮善釀酒,飲之香美,經月不醒。青州刺史毛鴻賓齎酒之藩,路逢劫賊,飲之即醉,皆被擒獲。遊俠語曰:“不畏張弓拔刀,但畏白墮春醪。”

我讀了這幾句話,想出許多感慨來。我覺得我們年青人都是偷飲了春醪,所以醉中做出許多好夢,但是正當我們夢得有趣時候,命運之神同刺史的部下一樣匆匆地把我們帶上衰老同墳墓之途。這的確是很可惋惜的一件事情。但是我又想世界既然是如是安排好了,我們還是陶醉在人生裏,幻出些紅霞般的好夢罷,何苦睜著眼睛,垂頭歎氣地過日子呢?所以在這急景流年的人生裏,我願意高舉盛到杯緣的春醪暢飲。

慚愧得很。我沒有“醉裏挑燈看劍”的豪情,醉中隻是說幾句夢話。這本集子就是我這四年來醉夢的生涯所留下惟一的影子。我知道這幾十篇東西是還沒有成熟的作品,不過有些同醉的人們看著或者會為之莞爾,我最大的希望也就是如此。

再過幾十年,當酒醒簾幕低垂,擦著惺忪睡眼時節,我的心境又會變成怎麼樣子,我想隻有上帝知道罷。我現在是不想知道的。我麵前還有大半杯未喝進去的春醪。

十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午夜於真茹。

講演

“你是來找我同去聽講演嗎?”

“不錯,去不去?”

“嚇!我不是個‘智識欲’極旺的青年,這麼大風——就是無風,我也不願意去的。我想你也不一定是非聽不可,盡可在我這兒談一會。我雖然不是什麼名人,然而我的嘴卻是還在。剛才我正在想著講演的意義,你來了,我無妨把我所胡思亂想的講給你聽,講得自然不對,不過我們在這裏買點東西吃,喝喝茶,比去在那人叢裏鑽個空位總好點吧。”

來客看見主人今天這麼帶勁地談著,同往常那副冷淡待人的態度大不相同,心中就想在這裏解悶也不錯,不覺就把皮帽圍巾都解去了。那房主人正忙著叫聽差買栗子花生,泡茶。打發清楚後,他又繼續著說:

“近來我很愛胡思亂想,但是越想越不明白一切事情的道理。真合著那位坐在望平街高塔中,做《平等閣筆記》的主筆所謂世界中不隻‘無奇不有’,實在是‘無有不奇’。Carlyle這老頭子在Saitor Resartus中‘自然的超自然主義’(Natural Supernaturalism)一章裏頭,講自然律本身就是一個不可解的神秘,所以這老頭子就覺得對於宇宙中一切物事都糊塗了。我現在也有點覺得什麼事情我都不知道。比如你是知道我怕上課的,自然不會愛聽講演。然而你經過好幾次失敗之後,一點也不失望,還是常來找我去聽講演,這就是一個Haeckel的《宇宙之謎》所沒有載的一個不可思議的事。哦!現在又要上課了,我想起來真有點害怕。嚇!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從前我們最高學府是沒有點名的,我們很可以自由地在家裏躺在床上,或者坐在爐邊念書。自從那位數學教授來當注冊部主任以後,我們就非天天上班不行。一個文學士是坐硬板凳坐了三千多個鍾頭換來的。就是打瞌睡,坐著睡那麼久,也不是件容易事了。

怕三千多個鍾頭坐得不夠,還要跑去三院大禮堂,師大風雨操場去坐,這真是天下第一奇事了。所以講演有人去聽這事,我抓著頭發想了好久,總不明白。若說到‘民國講演史’那是更有趣了。自從杜威先生來華以後,講演這件事同新思潮同時流行起來。杜先生曾到敝處過,那時我還在中學讀書,也曾親耳聽過,親眼看過。印象現在已模糊了,大概隻記得他說一大陣什麼自治,磚頭,打球,……後來我們校長以‘君子不重則不威’一句話來發揮杜先生的意思。

那時翻譯是我們那裏一個教會學堂叫做格致小學的英文先生,我們那時一麵聽講,一麵看那潔白的桌布,校長的新馬褂,教育廳長的臉孔,杜先生的衣服……我不知道當時杜先生知道不知道How we think。跟著羅素來了,恍惚有人說他講的數理哲學不大好懂。羅素去了,杜裏舒又來。中國近來,文化進步得真快,講演得真熱鬧,杜裏舒博士在中國講演,有十冊演講錄。中間有在法政專門學校講的細胞構造,在體育師範講的曆史哲學,在某女子中學講的新心理學總而言之普照十方,凡我青年,無不蒙庇。所以中國人民近來常識才有這麼發達。泰戈爾來京時,我也到真光去聽。他的聲音是狠美妙。可惜我們(至少我個人)都隻了解他的音樂,而對於他的意義倒有點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