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家,陸青野在線。
“今天在醫院看到新生兒。”我說,“特別小的一團,肉乎乎的。”
“你剛剛是不是想起舊事,難過了?”她太聰明。
我試圖移開話題:“演講稿有沒有背熟?”
她說:“我太希望你可以對已經過去的事再坦然一些。”
我沉默少時,突然發現自己已對這個女孩兒產生依戀,甚至在這一刻,我迫不及待想看到演講比賽上的她。
但她告訴我:“決賽恐怕來不了,我有選修考試。”
“是這樣啊。”我一愕,那邊已匆匆道別,掛掉電話。
陸青野
終於狠心告訴他,我不去參加決賽。
雙手滯在鍵盤上,似乎還在等待他多說一句,或者說,怎麼能不來呢?我們一起準備了這麼久。
不過那邊隻是輕描淡寫說,是這樣啊。之於他,這本來就是輕描淡寫的一件事吧。
我閉上眼,煞住之前對這次演講比賽的種種期待與渴望。
不可以再繼續,因為我擔心自己對這個人產生依賴。如果接下來去了北京,再見到他,恐怕更難收心。
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誰都不可以依賴。
功課這麼多,一件都不可以落下。我把自己狠狠丟到書堆裏。
我有太多事情要做。給媽媽看病。將來買一套新房子。找一個優秀的丈夫。生一個聰明的孩子。這一切的前提就是我必須出色,必須掙到許多錢。所有與此前提沒有太大關聯的,都需舍棄。
我籲口氣,像重新擦亮眼一般輕鬆。同時,又感到不知來自何方的惘然。
嗬,我看見自己著簇新漢服,素襦碧裙,淺青褙子,盈盈立在決賽現場,朗聲演講……穿漢服是宋熙明的建議,他說這樣的大場合往往日方代表會著和服,而中方選手多穿旗袍。你若以漢服出場,該有多麼莊重驚人。
我聽見自己滔滔不絕演講,時而低回時而激揚……我知道他定然在台下看我……
我當然也知道,這是夢境。決賽近在眼前,我明明已經放棄,居然還要做這樣的夢,真羞恥。一連多天,我都沒有再上MSN與宋熙明聯係。他問過一次,我隻答準備複習,十分忙碌。
我果然不再去做導遊與服務生。在棗子林取回最後一份薪水,把疊得整齊的淺草色小衫還給領班,突然有一絲悵惘。
溯回最初,就是在這裏,第一次看見他,才會有此後連環般節節相扣的意外所得。童話裏巫婆許諾貧窮一無所有的女孩當三天公主。在三天內她擁有一切,樂不知返,第四日午夜到來,她乞求巫婆延長她當公主的時間——話未落音,她突然回到原先的世界,依舊貧窮一無所有。三天的公主生活沒有讓她幸福,卻愈發照出她此後生活的慘淡。她最終瘋死。
我不要瘋死。
很快我找到一份家教工作,給一個即將去法國的小男孩教法語。我的法語並不出色,但應聘的時候那小男孩指著我對奶奶說:“就她吧。”
那人家隻有祖孫二人,住在偌大公寓裏,雇有保姆。奶奶也就六十來歲的樣子,一張富態的臉盤保養得很好,脖子上掛一枚細小閃亮的白金十字架,用刺繡絲絹,灑淡香水,室內陽台都種有植物。
男孩叫施德重,第一次看他端端正正在本子上寫自己的名字我微微一笑。不過奶奶喊他小名:寶寶。
我正色端坐,施寶寶同學聽好,我們先來學元音——
最初,授課的整個過程施奶奶都會陪在一邊,我有些怕她。她目光冷靜嚴厲,渾身一絲不苟,保持著老派富貴人家的講究和漠然。
她房中有字畫,紅木條案上攤著宣紙,硯中墨汁極濃釅,芳香四溢。
我亦忍不住暗忖這個家庭背後的故事。
施寶寶已滿六歲,但看起來蒼白嬌小,更像個女孩兒。他有先天性心髒病,不能去幼兒園。他總是副大人般的冷漠表情。我表揚他學得快,他隻是動動眼皮,專心致誌觀察鉛筆尖。他的軟皮文具盒裏有滿滿一排削得很尖的鉛筆,施奶奶每天都會在桌邊削鉛筆,那姿態真好看,小刀片緊貼著鉛筆旋轉,花瓣一樣的木屑整齊落下。小時候媽媽也為我削鉛筆。施寶寶喜歡握著削尖的鉛筆抵在紙上,噗——折斷,碎掉的鉛筆尖在紙上留下淺淡痕跡。施奶奶不作聲,又把鉛筆削好。我說施寶寶,不可以這樣。
他看都不看我:“不關你的事。”
我說:“這樣是浪費。”
他說:“我沒有浪費你的鉛筆。”
我問:“為什麼喜歡這樣?”
他答:“不關你的事。”一副氣死你無所謂的樣子。
然而我看出他很寂寞。誰會注意一個小孩子的寂寞呢。我清楚記得,小時候爸爸出差,我寄住在叔叔家,一個人睡一間屋子是多麼難耐啊。最怕是黑夜,滿腦子都是妖魔鬼怪張著血盆大口。孩子總是對未知世界充滿好奇與恐懼。我不敢關燈睡覺,阿姨看見,進門把燈關掉,並告訴我不能浪費電。我縮在被子裏,感覺整個人就要被黑暗吞噬。多絕望。白天,阿姨給我梳頭,不小心扯痛我的頭發,頃刻大哭,何其驚心動魄,像受了天大委屈——難道是每個人長大了都會把童年的委屈忘記得一幹二淨,否則怎會有那麼多粗心的大人,忽略孩子的寂寞,並對此嗤之以鼻,小孩子家家懂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