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章 錦衣夜行(1 / 3)

當晚,陰沉了許久的天終於下起大雪,雪片抱成團鋪天蓋地落下來,整座京城一片白茫茫,處處難以行走。

尋園裏一間溫暖的臥房裏,白蓮兒仍陷在極深的噩夢裏無法醒來,她仿佛還被困在南疆一處偏僻的山穀裏,熾熱的陽光照射著她已被曬傷的皮膚上,四處飛舞的蟲蟻是她未曾見過的巨大,但凡被叮上一口沒有幾日消不了腫,這些都算不得什麼,可怕的是山穀中處處都是屍體,她縮在一處淺淺的泥窪旁,抱著自己在低低哭泣。

不,一定不是她。

她可以為了逃出山穀毫不猶豫折斷自己的腿骨,切掉身上傷口的腐肉,也可以為了活下去啃噬動物帶血的生肉,如今卻在哀哀哭泣,軟弱不堪何其無用!

幸好噩夢很快結束,白蓮兒睜開眼,還活著這件事並沒有令她高興,相反沮喪得恨不能立刻死去。那種每一次失去意識不得不閉上眼睛的無奈,似乎在提醒她命不久矣。

隻是簡單地坐起身便耗盡體力,白蓮兒好不容易才平複氣息,沒有叫人。此刻距她昏倒在千佛殿已有兩日,天道如何死的,薛娘子又如何自戕,奇劍如何帶走她,她迷迷糊糊知道一些,可身上半分力氣也無,什麼也做不了。

這兩日有人為昏迷中的她診病喂藥,隻是主人卻一直不曾出麵。半生受人控製,再遭人殺棄,她的容貌性情都已經大變,此時此刻並不想見人。

“喵嗚。”一隻貓兒從帳邊鑽進來,抖抖耳朵,衝著她叫了幾聲。

她認得這隻貓,是住在棠園的小姑娘所養,名字奇奇怪怪叫魚兒,難道她又被送回了棠園?

她伸出手想摸它的腦袋,卻被它躲開,烏溜溜的眼睛盯著她研究了許久,又湊近伸出粉色的小舌頭舔舔她的指尖。一陣悶痛突然在胸口蔓延,她忍不住痛得搖搖欲墜,魚兒警醒地後跳縮到床角。房門輕響,有人走了進來,不知為何隻停在臥房外沒有再往裏走,魚兒似是聞到熟悉的氣息,迅速從床上跳下,跑了出去。

眼見著那團白色的小東西從她麵前消失,白蓮兒嘴角微彎,外麵響起了尋夜的聲音:“魚兒,你又亂跑,呆會兒回去不怕挨訓嗎?”

白蓮兒嘴角剛現的那抹笑意突然凝固,他終於來了嗎?這令她略有些緊張,聽他說話的語調輕快,應該與魚兒之間處得十分相得,就像是它的主人一樣,總能令尋夜放鬆開懷,不像自己,帶給尋夜沉甸甸地謎。

尋夜看了看裏麵,方才揚起的兩分笑意消失,衝魚兒擺手趕它走,魚兒卻倒在一張椅子裏自己玩了起來。他站在臥房外,卻不知是否該掀簾進去,裏麵的人一定已經醒來,可是該如何與她相對,他也不知道。

屋外雪花飛揚,屋內很暖,可一道簾籠將兩人隔在了裏外間,白蓮兒的聲音從重重垂帳中傳出來:“不要進來,我……我們就這樣說說話吧。”

多年未見,是因情怯,還是她不願讓他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樣,都已不重要了,尋夜淡笑著道:“依你。”

說些什麼呢?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五年前的事仿佛是一場夢,那時他年少意氣,為了白蓮兒離開將軍府,隻覺為了心愛的女子什麼都可以拋下,半月湖邊一處小小居所,二人相守便心滿意足。誰曾想好景不長,她隻留下一句隱晦的詩句便不見了。他想過白蓮兒可能去了別的地方,又或者嫁人了,生兒育女,也想過她是否遭遇什麼不測,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飽受折磨,一時想她一時怨她,憐她念她,直到前日她一身是傷地倒在自己懷裏。

思及那些難忘的過往,尋夜心裏微痛,挑了張椅子坐下,先開口道:“這幾年我一直在找你,心想隻要你還活著,我都要找到你,如今終於找到你了,真的,挺好的。”

說是挺好,可她又哪裏好了,裏麵的人兒半晌才道:“多謝你掛念我。”

終究是生分了,兩人均覺對方陌生無比。

白蓮兒輕輕地道:“五年前,我必須去做一件事,當時想著定是回不來的,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對你說。”

這是她欠尋夜的一句解釋,他已聽辰王說過,五年前她曾從他手上逃脫,那麼必然是凶險萬分。他沉默片刻,又問道:“後來呢?”

後來幸而未死,流落到很遠的地方,很是受了些折磨。一定是心願已了,白蓮兒隻覺被刻意壓抑的難過和眼淚皆有些不受控製,她捂住眼苦笑道:“後來的事你想必已經猜到了。”

是的,尋夜猜到了一些,她為何執著於找出九叔等人,將其一一絞殺,定是亦有同樣的經曆,那樣的事對一個女子來說,是如何的痛楚,他不該問這些的,想到這又自責起來,兩人誰也沒再說話。

過了會兒,白蓮兒平靜地道:“當時雖然從辰王手中逃脫,可是我身受重傷,昏昏沉沉間落入一夥惡人手中,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已被送出京城,踏上了遠去南疆的路上。”

一車弱質女子被凶惡的漢子押送去邊遠鎮村,路上飽受折磨,越往南走越熱,毒物也多,車上的女人有老有少,待到南疆地界,活下來的不足十人。原來這世間的煉獄不止一個,從前她以為逃脫母親的掌控便是自由,如今才知她的宿命早已注定。從此,將軍府的衛七少隻能是一段不被提及的過往,她活下來的目的隻有一個,便是將那些沾滿無辜女子鮮血的惡人斬殺殆盡,哪怕造無盡殺孽。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接著說道:“到了南疆我才知道,那裏的人多修習異術,有的邪僧法師會需要女子做血祭之術,便有人做起了這起生意,且我並不是頭一批送來的,可見暗中必有人在操持,我便殺了不少人。”

她說到這裏聲音有些低沉,那樣的遭遇恐怕是想都不願意多想,尋夜不忍地道:“你若是累了,就先別說了。”

“不,你聽我說完,以後我……不一定願意說。”

或許也沒有機會再說,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這個念頭在白蓮兒心頭閃過,她低下頭,不去再想這件事。

雖然她殺了許多人,可也丟了大半條命,差一些便死在了那個山穀。足足養了一年多才能行走,拖著殘軀回到京城後,先是找到已經瘋癲的母親,在蘭亭閣藏匿起來。

“其實有一天晚上,我們見過。”

就是那一晚,尋夜記得十分清楚,便是那一晚街頭偶遇,他追到棠園,卻終於還是失去了她的蹤跡,因此才刻意與尹初棠相識。

“母親在臨死的時候突然清醒了一會兒,要我去棠園找人,我不知道她要我找的是誰,到了那裏發現空無一人。”後來她知道了,棠園裏有錦衣故人,薛娘子與她出自同源,好端端地活著,與棠園那個小姑娘的母親不無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