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晚,牛腩嚷著要從青河大橋跳下來時,曹一木正與“感時花濺淚”在網上聊天。
曹一木的網名叫“城春草木深”,取自杜甫的《春望》,正好將他姓名暗藏其中。他命裏缺木,爺爺給他取名一木,喻意一草一木都是生命,值得珍惜。而“感時花濺淚”是曹一木在網上認識的美眉,其網名也取自《春望》。“感時花濺淚”說她在QQ上見到同以《春望》詩句做網名的“城春草木深”,忽生興致與好奇,搭訕了一會,感到“城春草木深”幽默詼諧,便把他加為好友。從此,兩人一來一去,從陌生到熟悉,每晚都要在網上聊上幾句。偶爾誰有事不能上網,都要向對方事先留個言請個假。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半年多,兩人的稱呼也做了簡化,他叫她“花淚”,她叫他“草木”,聽起來親切許多。
曹一木所在的城市叫青州,是一座依山傍水的山城,一條細長的青河繞城而過,像一隻纖長的玉手抱著個粗大的陶罐漂浮在淡淡的青霧中。山城經濟欠發達,市民的生活悠閑散漫。曹一木在殘聯上班,業餘喜歡寫點東西,認識不認識的人都愛叫他曹作家,也不知是褒是貶。
曹一木的代步車是一輛深藍色的殘疾人電動三輪車。他原先有一輛燒黑色柴油的殘疾人機動三輪車,打火時“突突突”地像開手扶拖拉機,熟悉時的人一聽到那“突突突”的聲音就知道曹一木到了。上個月,曹一木得了5000元稿費,便決定“低碳”一回,把殘舊的“黑坦克”換成電動三輪車。那是輛可進出電梯的電動三輪車,小巧輕盈,騎行靈活,帶手搖裝置,有倒車功能,可助力行駛,免去萬一沒電的後顧之憂。曹一木愛不釋手,給愛車取名為“藍精靈”。
自從在QQ上認識“花淚”後,曹一木就愛發一些奇談怪論。“花淚”好脾氣,耐心地等待他打出一段長長的文字盡其胡侃。知道他是作家後,她也笑他,你是不是寫小說寫多了連聊天也當文章來寫?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來就貼這麼多亂七八糟的文字也不嫌累得慌。曹一木嘿嘿地笑著:人家寫文章隻是“豆腐塊”,我可是一寫就是“一板豆腐”,好多賺點稿費。“花淚”說:你這是無病呻吟牙痛亂哼哼。曹一木笑曰:是也非也。哥哥我寫的不是帖子,而是寂寞。
曹一木在市殘聯辦公室具體負責信訪和殘疾人專門協會工作。領導說你是殘疾人又是殘疾人幹部,以雙重身份接待來上訪的殘疾人,既合適又有說服力。曹一木想起“以夷製夷”四字,一時無語。青州市郊有座青雲寺,傳說六祖慧能曾在此閉關頓悟。曹一木每次陪朋友到青雲寺遊玩,都要在彌勒佛麵前站一站。他有點理解佛祖為什麼要把這頭陀放在寺前笑哈哈地接客,實在是人世間欲望太多痛苦太多窮於應付,讀讀彌勒佛兩邊掛的一副對聯就能洞觀其心境:
日日攜空布袋,少米無錢,卻剩得大肚寬腸,不知眾檀越,信心時用何物供養
年年坐冷山門,接張待李,總見他歡天喜地,試問這頭陀,得意處有什麼來由
曹一木想,要是我有彌勒佛這樣的好心情就阿彌陀佛了。這不,今天上午11點半左右,一個高顴骨黃斑臉的中年女子拖著一條殘腿來敲曹一木辦公室的門。她像是走了很遠的路,滿臉塵土,身上發白的工作服被汗水沁透了一大塊,沁出點點鹽斑。曹一木忙請她坐下,倒了一杯涼白開遞上。女子表達有些障礙,絮絮叨叨地說了10分鍾,曹一木這才弄明白其來意。
女子叫劉小蘭,小時候因小兒麻痹症落下右腿殘疾,她在一家棉紡廠下崗後很難再找到工作。劉小蘭的老公9年前就沒了,留下兩個孩子由她獨自拉扯大。兩個孩子中,老大是男孩,今年高考成績很好,被北方大學錄取;老二是女孩,患有唐氏綜合症(又稱先天愚性),12歲的孩子隻有3歲的智力。昨晚,正為兒子上大學學費發愁的劉小蘭,忽然在電視上看到一則本地新聞,說有老板願意捐錢資助貧困大學生上學。她像是在深井裏摸索了很久忽然見到一點亮光。電視節目一晃而過,這亮光究竟在哪卻不得而知。於是,她今天早早起來四處打聽,先是到青州電視台,電視台說資助讀書的事應該找團市委,那裏有希望工程;團市委說,你是下崗工人,應找工會;工會說,你是女工,應到婦聯;婦聯說,讀書的事,應該找教育局;教育局說,你經濟困難可申請低保,找民政局吧;民政局看了眼她瘸著腿說,你是殘疾人,快去找殘聯。劉小蘭沒到過市殘聯,打聽了很多人,才有一個摩的司機把她送到殘聯。劉小蘭越說越傷心越說越激動,她早上7點多出門,幾乎跑遍了大半個城市,這才找到殘聯。她說跑了這麼多單位,隻有殘聯才有人請她坐給她一杯水喝願意聽她說話。
一張笑臉,一聲請坐,一杯開水,這本是待人接物起碼的禮節。曹一木聽著劉小蘭的哭訴真不知該說什麼好。他站起來給劉小蘭的杯裏續了點水,委婉而帶些無奈地解釋說:劉姐,你如此身體,能培養出一個大學生真是不容易。可你兒子是健全人,按照政策,殘聯隻對考上大中專院校的殘疾學生有一定的資助,但對於殘疾人的子女上大學,目前暫沒有這方麵的資助政策。你還得從別處想想辦法。
看著劉小蘭期待的目光漸漸暗了下來,曹一木於心不忍,說:這樣吧,你的情況我記下來了。我試著幫你多方聯係一下,看有沒有熱心人幫幫你,行嗎?劉小蘭像在溺水中抓到一根稻草,連連說:曹同誌,你是好人一定要幫幫我啊!曹一木感到身上有點沉甸甸的。
眼看已是中午12點半了,曹一木要到飯堂給劉小蘭打一盆飯,劉小蘭擺手說:不用了,女兒一個人在家,我要回家做午飯了。曹一木送她到樓梯口,她拖著瘸拐的右腿正要沿著步梯俯身而下,曹一木揮手攔住:這裏是8樓,坐電梯吧。劉小蘭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走上來的。我沒坐過電梯,心裏有點怕。別怕,我送你下去。曹一木等電梯門開後,把她扶進去。不到十秒鍾,“嘟”的一聲,電梯就到了一樓。劉小蘭欣喜地說:真是快啊。看著劉小蘭一拐一拐地走出大門,曹一木心裏不知是啥滋味。
曹一木在網上告訴“花淚”,劉小蘭所找的6個部門分別在城市的東南西北在不同的辦公大樓不同的樓層,唯一相同之處都有電梯。從劉小蘭不敢坐電梯之舉,意味著她一個上午所找的6個部門都是靠扶著殘腿一拐一拐地爬上又一拐一拐地爬下。這其中哪怕有個人給她打個電話教她坐一回電梯,她也就少走多少冤枉路少爬多少樓啊!
“花淚”回話道:現在的人都太自我太缺乏換位思考。你是殘疾人又在做殘疾人工作,自然感同身受。但我想,你天天麵對殘疾人,淚眼看淚人,豈不是超痛苦?要換了我,我可受不了。
曹一木聽了一愕,心裏像被觸到什麼不由得感慨起來:花淚,我當初也受不了這些,心裏十分糾結,後來慢慢地習慣了也就想明白了。正因為這特殊的雙重身份,我與殘疾人情感同構,和他們好溝通些,也能理解健全人的一些“大意與粗心”。其實,自有人類出現,就有殘疾人。有的人先天生下來就成了殘疾人,有的人則是因為疾病、事故、戰爭等後天因素成了殘疾人。由此,人除了有男人女人窮人富人之分外,還多了一種分類,那就是健全人和殘疾人,這本是無可奈何無法選擇之事。一個人最為痛苦的,不是當不了官發不了財成不了名,而是自己身體的某一部分沒了或功能喪失了,成了殘疾人。正因為如此,健全人天生有一種優越感,在他們眼裏,殘疾人是“憐憫、痛苦、弱者”的代名詞,與生俱來就帶著一種原罪,莫名地遭輕視歧視甚至鄙視。殊不知,健全人與殘疾人隻隔著一張紙,就像天才和瘋子隻隔著一張紙一樣,二者是很容易轉變的。殘疾,其實是人的另一半世界,有隱性的也有顯性的,一些人是生理上的殘疾,一些人是精神上的殘疾。健全人對待殘疾人的態度,歸根結底也是對待自己的態度。
草木,你這樣說,讓我明白了一些。當人類擁有先進的工具和武器能征服一切後,他在地球上就不再有天敵,從此,人類最大的敵人就是他自己。因而人與人之間,相互競爭拚搏排斥廝殺,為名為利勞心勞力,苦得不亦樂乎。很少有人居安思危,思考在名利後麵還有一個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人的健康人的生命。人一旦失去健康失去了生命,就像電腦突然失去電源,再美麗的圖像再複雜的程序霎時間全部化為虛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