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冬有季節,可是馬賊什麼時候來,卻沒有人知道。
隻要遠處戈壁灘上煙塵滾滾,小盤口鎮口的立方柱上警鍾便會當當敲個不停。
鎮上的男女老少立刻傾巢而出,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呼爹喊娘的往關內方向
撤去。
這種時候,十次裏頭倒有八九次,立方柱上的人會扯著嗓門又喊:「鄉親們——回來——前頭是沙塵暴——」
「切……」男女老少們齊噓了一聲,拖拖拉拉地往回走,一改方才往關內逃竄的敏
捷。
很久以前,朝廷裏曾經派過一位大人來了解當地的馬賊災情,大人是文人,當場高度讚揚鎮民們動如脫兔,靜如處子。
很多年過去了,朝廷裏派來的駐兵依然不見蹤影,當年的處子倒是早就成了大嫂。
我叫顧九,很幸運地住在這個兔子或處子鎮,幹著一份很有前途的行當。我最大的夢想就是一天能吃到四、五個白饅頭,睡上五、六個時辰,聽上七、八場戲。
立方柱上那個唱花腔的說我要求太多,要抱著一顆平常心,吃著窩窩頭,想像著它是白饃饃,打個盹也當是春宵一刻。
沒有戲聽?想當年他可是金陵城裏的花臉第一腔,唱的鍘美案,當今第一才子陸展亭還給他潤過詞。他站在立方柱上兩指一豎,那嗓子「鄉親們——回來來來來……」字正腔圓,不是戲又是什麼?
嗤,怪不得但凡刮風稍大,他就能想像成是馬賊。
「當當當……」
呃,鍾又響了。
我倚在門外,笑眯眯地看著人嗖地從我麵前跑過,嘴裏再哼唱一句:「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
以為日子就要這麼過下去了。一天接著一天,一年連著一年。
我等著立方柱上的立哥大叫著:「鄉親們——回來——」,這樣我就可以回廚房給逃竄出門的老爺小姐們準備晚飯了。
不錯,這就是我很有前途的行當。總稱是奴才,分支是廚子。總的來說,這個行當既實惠又前途光明,我對此很滿足。
當立哥那聲「鄉親們,回來——」一出口,我就轉身踢脫踢脫進了廚房。
我蒸的饅頭又白又鬆又軟,聞名整個盤口鎮,憑著這一手,我才牢牢占據了顧家掌廚的位置。這樣有前途的美差,豈是別人隨隨便便想當就當的?
動作麻利的將饅頭蒸上,又將幾道小菜炒好,讓內屋的下人給端去。拿出昨兒個老爺小姐們吃剩下的一些殘湯。
老爺小姐們吃的東西,油當然是足足的,比之下人們用的幹醃菜,那是天地之別,最適合用來下窩窩頭。再偷喝上一點做菜用的黃酒,天上人間也不過如此。這種好東
西,不當廚子,你哪裏吃得著?
昨個兒老爺還讓做了大塊紅燒肉,這種好菜就算是富人家,那也不是常常都能吃得到的。夫人在做之前,細細點了肉的塊數,讓我心裏暗暗遺憾沒了偷嘴的機會,不過這剩下的一點肉湯,依然是極品啊。
天色稍晚,立哥從後院的那道門溜了進來,左右見無人,嗖地進了我的廚房。我一直認為前麵那位大人覺得鎮民動如脫兔,那是因為立哥站在了立方柱上。
立哥脫下氈帽,一屁股坐到了我的對麵,拿起酒壺,卻被我用手遮住,於是嘻笑地道:「我的好九子,哥哥就一口,一口的量?」
我這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心軟麼,於是一陣猶豫,被他撥開了手狠狠地喝了一口。
我嚇得連忙將酒壺奪回,道:「你可別做這殺雞取卵之事,這要被夫人知道,我就得卷鋪羞走路,你以後上別處弄酒去吧!」
立哥嘿嘿笑了兩聲,討好地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嗯?」
「朝廷派駐兵了。」
「哦?」
「你猜帶頭的是誰?」
「是位爺。」
「難道還能是妹子?」
「我說是王爺。」立哥沒好氣地道。
我的手停住了,小小的吃驚了一下,關外駐兵是想得到的,但是一下子派來這麼大的大人倒是沒有想過。
我皺起了眉頭,問:「老幾?」
立哥如我所願地舉起了一隻手,正反揮了幾揮,我瞪眼道:「老五?」
「十五。什麼眼神,你大字不識,數也不會數啊?」立哥立即用眼白招呼我。
我一低頭,見碗底還有一口肉湯,心裏一陣欣喜,立即將窩窩頭丟進去沾了最後一口湯。
肉湯吃完了,我與立哥的用餐一下子優雅了起來,好歹我與立哥一個是名廚,一個是名角麼。
立哥用餐時不時地會唱幾句戲詞,如今沒了科班,也就勉強我這個名廚搭嘴了。他張嘴當然是他最中意的鍘美案:「老夫我好恨啊——」
操,他又作了王延齡,每次都害我名廚去當陳世美,我無奈地道:「相國,恨者何來?」
「恨的是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啊……相國,別管它世態炎不炎涼,你的菜涼了……」
對完了戲詞,立哥心滿意足。
關外的天氣日夜交替,氣候分野猶如冬夏,一到了晚上氣溫就驟降。立哥一低頭,拿起已冷的窩窩頭,再不多話,狼吞虎咽了起來。
酒足飯飽,我小心收拾著今天的剩湯,這可是明日的佳肴。等會兒弄盆熱水洗洗汗腳,卷個被窩一覺睡到天大亮。
想到在這寒冷的夜晚,有好東西吃,我的心情快活似神仙,忍不住對著灶頭吼了一句:「哎呀呀,兵精量足,兵精量足……」
隻聽人噗嗤一笑,轉頭一瞧,卻是顧家大小姐,她穿著一身絳紅羅裙夾襖,被寒風一吹,臉蛋紅得像熟透的柿子。大小姐掩嘴笑得亂顫,花朵亂顫我是見過的,柿子在枝頭亂顫……呃,我不禁有一點想得出神。
大小姐見我目光呆滯,不禁上前來捏了一下我的手臂,我整個人立刻驚醒了。大小姐推了我一把道:「屋裏說話!」說著就提裙進屋去了。
我猶豫了再三,看了看月黑風高的夜色,歎了口氣無奈地提著圍裙也進去了。
大小姐提著筷子撥弄著我的窩窩頭,道:「九子,我剛才吃蒸鹹魚的時候,不知為什麼就想到了你。」
鹹魚……顧九,我半仰著頭在心裏羅列著當中可能相通的地方。
大小姐已經為我解了疑惑,道:「人家都說鹹魚會翻身,可是顧九我看你這輩子是翻不了身了……」
呃,原來是鹹魚比顧九強。
「你說你,大字不識一個,人長得也不俊,就算去當相公,人家也不要你!」
大小姐丟下筷子,拍了拍手,見她手中的灰塵都掉到我吃剩下的窩窩頭上去了,一陣心疼,連忙不動聲色上前想將碗拿開,卻被大小姐一把抓住了手。
「你看你,膽子也小,想接近我就大大方方伸手好了,摸什麼碗,當我不知道你暗戀我很久了麼?」
「啊?」我張嘴結舌的看著眼前的柿子。
隻見柿子紅嫣嫣的嘴唇上下不停地動著,道:「哼,你前年故意在我的碗中比別人多放了一個湯圓,對嗎?」
我一臉苦色,心想那個湯圓原本是自己要吃的,隻不過夫人進來,我心一慌、嘴一滑才掉您碗裏去了。
柿子又說:「大大前年,我掉了一塊手帕,你把它偷藏了起來,對吧?」
「冤枉啊——它、它還在顧家牛棚上的失物招領處待著呢,我去給您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