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為好人李木瓜送行(1 / 3)

球球坐在秋天的門檻上搓一根草繩,他把草繩搓得像這個季節一樣綿長。草繩的一端是上下翻飛盤旋的稻草,另一端已經成形的繩子像一條蛇一樣被球球壓在屁股底下。球球搓草繩很認真,他不知道自己搓了多久,不知道這草繩搓了多長,隻知道一擔幹草就快被他搓完了。他的手心發熱,不停往手心吐唾沫,已經令他口幹舌燥。這時候他很想休息一下,於是他抬起了頭,看到秋天的風從他家的院門前經過。打開的院門,在秋風中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球球就知道,冬天就要來臨了。這時候,他看到了馬寡婦蹣跚著向他家走來,馬寡婦的褲腳管一隻高一隻低地出現在他家的院門口。她站在院門的門框下,擺出一個相對舒服的姿勢。球球想,看上去,馬寡婦多麼像一幅秋天的油畫呀,那門框就相當於畫框。

馬寡婦笑了,她聞到了稻草溫暖的氣息。馬寡婦說,球球,你搓這麼長一根繩子幹什麼?你難道想辦一家草繩廠?

球球說,主要是我明年想種兩季絲瓜,是絲瓜藤需要草繩。

馬寡婦說,明年的事今年就開始做了,你想得真當長遠。

球球冷笑了一聲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馬寡婦一下子愣住了,她完全沒有想到球球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愣了一下,抬眼看了看院子裏的棗樹。又一陣秋風經過了,天上掉下來幾聲零星得不成樣子的雁鳴。這讓馬寡婦的心裏突然湧起了一絲悲涼。馬寡婦說,球球,告訴你也不要緊,李木瓜死了。

這個時候球球已經又開始在搓繩了。他沒有聽清馬寡婦的話。

馬寡婦隻好重複了一次,李木瓜死了。本來李木瓜是去替大竹院的一戶人家報死的,他騎著自行車,騎在一條土埂上,突然就從自行車上掉了下來,像是被風吹下來的一件衣裳一樣,掉在了地上。醫生說,他的血衝到腦裏麵去了。球球你說說看,血怎麼可以衝到腦裏麵去呢。

球球停止了搓草繩,他分明聽清了馬寡婦的話。他冷笑了一聲,說,老天有眼呀,死得好,死了活該。

馬寡婦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球球,你怎麼可以說這樣的話。李木瓜人不錯的,上次村長許大馬私拆了我的信件,李木瓜還和許大馬狠狠地吵了一架。

馬寡婦把“狠狠”兩個字咬得很重,來說明那一架留給她的印象很深。

球球說,你跟我繞了半天,原來是想說這件事。你跟我說這件事幹什麼,我不需要知道這件事。

馬寡婦說,我主要是想告訴你,他專門給別人家報死,死的時候卻沒有人給他來報死。

球球說,活該。

馬寡婦說,他已經被燒成灰了,從醫院直接拖去了火葬場。因為許大馬對醫院裏的人說,他沒有親人的,直接燒掉算了。

球球說,活該。

馬寡婦說,現在骨灰就放在他的屋子裏,但是許大馬說,屋子是村部長期借給他的,現在村部要收回這屋子。那他的骨灰該放到哪兒去呢?還有,誰來為他送葬?

球球站直了身子,他一步步走到了院子,站在院子的中央,對馬寡婦說,馬蘭花,你找錯人了,你用不著來告訴我這些,我就當什麼也不知道。

馬寡婦的臉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馬寡婦說,球球,你真不是東西,我看錯你了。

球球說,我本來就不是東西,我是球球。哈哈,李木瓜終於死了,活該,呸,呸呸,活該。

馬寡婦不再說什麼,她轉身離開了院子的門框,像是從一幅油畫中突然走掉了一樣。她走路的樣子依然蹣跚著,仿佛秋天是一口很深的井,她被井吸走了似的。

球球在院子中間站了許久,他主要是回想了一下李木瓜的臉容。李木瓜的臉很長,像絲瓜一樣長。李木瓜的胡子是稀稀拉拉的,他笑的時候和不笑的時候,都像是似笑非笑的樣子。他的腿很長,騎一輛二十八寸的墨綠色郵政自行車,看上去像一麵移動著的屏風。另外,他總是喜歡穿中山裝,中山裝的扣子扣得嚴嚴的,生怕風會從領口漏進去。他還喜歡穿一雙棕色的皮鞋,那是一雙他穿了十多年的鞋,但是卻仍然油光鋥亮。李木瓜的形象在球球的腦海裏越來越清晰,就像站在了球球的麵前一樣。

球球對著一團空氣說,李木瓜,你也有今天哪。

李木瓜卻什麼也沒有說,隻是悲涼地笑笑,抬頭看了看陰沉沉的天空,然後,他的身影就突然淡了,像洇開了墨汁的水墨畫一樣,淡下去淡下去,像煙一樣消失。

球球雖然有些高興,但卻又有些悵然若失。他走回到屋裏,抬頭看到了牆上的老婆春樹。春樹在鏡框裏輕輕笑了一下。春樹離開球球已經三年了,同樣是在秋天。春樹是在病床上走的,春樹走的時候,咬著球球的耳朵輕聲說,球球,我有一個秘密。

但是還沒等她說出秘密,她就死了。

球球望著牆上的春樹說,春樹,你們怎麼都走了呢。

黑夜來臨了。球球蜷縮在黑暗的床上。那是一張寬大的老式眠床,因為春樹的離去,球球總是覺得這床太大了。球球個子很小,其實隻要睡很小的一塊地方就夠了。風輕手輕腳地從屋頂走過,零星的雁鳴再次響起,球球就在被窩裏偷笑。大雁摸黑趕夜路幹什麼呢?

球球一直都沒有睡著,因為他睡不著,他開始想象一個叫李木瓜的人。李木瓜是一個退休了的郵遞員,他退休的時候,一直在村委會借給他的那間小屋前,望著那輛墨綠色自行車發呆。李木瓜問路過的人,我該幹點啥吧,你說我該幹點啥好。

很多人都說,你拿退休金,每天數數鈔票就好了。

還有一些人說,你去鎮上的茶樓聽戲吧,那裏有一個叫月娘的戲子,唱戲很好。

有一小部分人說,你不是有個兒子在北京嗎?你去北京享福去。

隻有春樹走到他的麵前,嘎嘎嘎老鴨一樣笑起來。春樹說,嘎嘎嘎,你不如替人報死去。

李木瓜終於開始替人報死,他的自行車後座上,夾了一把黑色的長柄雨傘。他放出風聲說,我李木瓜要替人報死了。就會有死人的人家來找他,說,木瓜,報死去。李木瓜能掙到錢,他有退休工資,還有報死的錢。他本來應該有好多錢,但是他的錢全部被村裏人借走了。

有人說,我要去買一隻母豬,等我家母豬生了小豬,小豬被人買走了,我就把錢還你。

有人說,我家要造房子,造了房子我就討兒媳婦,討了兒媳婦我們家多了一個人,掙錢就容易多了,我們再把錢還給你。

有人說,我想要種一畝西瓜,但是買西瓜秧的錢沒有了,你能不能借我。我賣掉了西瓜,就還你。

還有人直接就說,木瓜,借錢。

李木瓜的錢全借出去了。村裏人達成了一個共識:李木瓜是個會動的銀行。李木瓜其實比銀行還銀行,因為從李木瓜這兒借錢,不用還。

村裏人都認為李木瓜算是一個好人。他在替人報死的時候,總是一邊吃著這些人家端上來的點心,比如湯圓,比如雞蛋,比如麵條什麼的,一邊不停地邊哭邊向人家說死去的那個人,有多好。說得人家都淚水漣漣的。然後,他拿起長柄黑雨傘就走,他能聽到呼嘯而來的碗的聲音,那是一隻會飛的碗。風俗就是這樣,對方等報死的人走後,要把碗給砸破。這種清脆的聲音,會讓李木瓜很不舒服,好像要把耳膜給撕裂開來。李木瓜騎上自行車就走,他把自行車蹬得飛快,那簡直就是一個小夥子才能蹬出來的速度。他的臉也在風中漲得通紅的,看上去他顯得很有活力。風把他的衣服鼓起來,他的身體就顯得膨大雄壯。他就這樣在四季裏橫衝直撞,告訴一個又一個人,誰死了,誰誰死了,誰誰誰也死了。

球球蜷縮在床上,他看到了木窗口投進來的一小片月光。那小片的月光,在秋風的吹送下,顯得有些縹緲。李木瓜其實也是一個縹緲的人。十多年了,他一直和球球爭著春樹。那時候春樹新寡,球球覺得自己沒有和李木瓜爭的可能性。球球看到李木瓜送給春樹一隻煤氣灶,一按開關,啪地一聲藍色的火焰,就把春樹的臉也給映藍了。李木瓜送春樹大米,火腿,甚至小到幾毛錢一根的油條。李木瓜說,春樹,我的錢用也用不完,我是有工資的人。

而其實他的錢是用的光的,他老是被村裏的人借走錢,他不太會管錢,所以才會在他死的時候,一分錢也不剩。球球那時候隻有力氣,他就用力氣給春樹家種地,鋤草,砍柴。直到有一天,春樹病了,春樹病得在床上一動也動不了。春樹說,我想吃光棍潭的螺螄青。螺螄青不是螺螄,而是一種魚。春樹剛說話,雪就在丹桂房的上空飄落下來。那時候李木瓜和球球都在春樹的床前,球球笑了,球球大笑著走出屋去。他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光棍潭。

其實村裏很多人都看到的,在十多年前的一個冬天,球球把自己脫得隻剩下一條褲衩。球球跳進了潭裏,一待就是半天。球球摸上來一條小得可憐的魚,才手指頭那麼大。但是球球還是用它給春樹熬了魚湯。球球端著這根本就不像是魚湯的魚湯,送到了春樹的麵前。春樹喝魚湯的時候,看到球球不停地打噴嚏,她已經知道球球去光棍潭摸魚的事,於是她說,你上床,你得暖身子。那時候球球哭了,球球哭得有些酣暢,球球說,春樹春樹,春樹春樹。球球說不出其他的話來。

李木瓜從此就退出了春樹的目光。在春樹無邊無際的目光裏,除了春夏秋冬和遠處的青山,就是球球。春樹有一天對球球說,球球,如果我讓你去死,你會不會死?球球想了半天沒答上來。春樹笑了,春樹說,你別想了,你會的。我非常清楚。球球說,你怎麼知道,我都沒想出來你居然知道了。春樹說,那是螺螄青告訴我的。

那時候的李木瓜,還沒有開始為人報死,他隻是楓橋鎮上一名普通的郵遞員。李木瓜看到球球和春樹住在了一起,他就無比地失落。他的錢沒得更多了,他的錢全部成了村裏人的公共財產。村裏人都說,李木瓜是好人。隻有村長許大馬沒說這話,因為許大馬和李木瓜幹過一仗。

那時候,應該是許大馬比現在青春無限的時候,許大馬看上了馬寡婦。許大馬經常去馬寡婦家,但是馬寡婦老是和兒子在一起。許大馬就知道,馬寡婦是故意讓兒子陪在身邊的。許大馬有一次從李木瓜手裏接過了馬寡婦的一封信,李木瓜說,這是馬蘭花的,你給馬蘭花吧。許大馬說好的,許大馬說好的好的好的。許大馬雖然連著說了三個好的,但是卻仍然把信給拆了,看了。信是馬寡婦的弟弟從部隊寫來的,信上說,姐姐,我在部隊挺好的,你常回爸媽家吧。我買了一件毛衣給媽媽,到時候你讓她穿上吧……總之是,許大馬沒從信上看出一點兒名堂來,然後他就把信撕了,扔進了灶膛裏燒掉。

許多天後,李木瓜沉著臉找到了許大馬。李木瓜從自行車上下來,李木瓜說,許大馬,你出來。許大馬就從院裏出來了。李木瓜說,信呢,你把信拿出來,我問馬蘭花了,馬蘭花說沒有收到信。她沒有收到信,就等於是我沒有送到信。我李木瓜送了那麼多年信,還從沒有送不到的信。你把信拿出來!

許大馬冷笑了一聲。許大馬說,信,我燒了,燒成灰,灰放到田裏去肥田,田裏長了莊稼,莊稼被我收了,吃了,吃了我又拉了。你要找信,你去茅坑裏找去。

許大馬是村長,但是李木瓜不怕村長。因為李木瓜並不是丹桂房人,隻是他借用了村委會的一間房子而已。所以李木瓜就撲了上去,李木瓜和許大馬在那個春天的午後,打得不可開交。他們的眼睛,都黑了一個圈,像兩隻頎長的熊貓。然後馬寡婦出現了,馬寡婦說,停!

很多人都聽到,馬寡婦對許大馬和李木瓜說了無比簡短的兩句話。馬寡婦對李木瓜說,好人,你是好人。馬寡婦對許大馬說,呸。

這是一個興奮的夜晚。秋蟲也在興奮地叫著,球球興奮得睡不著覺。他想到了很多關於李木瓜的往事,他清楚地記得,春樹走的時候,是一個無比春天的春天,在這樣的春天裏,春樹對球球說,球球,我怕是不行了,我要見一下李木瓜。

球球去找李木瓜,那時候李木瓜正在吃一碗麵條,李木瓜把吃麵條的聲音弄得很響。球球耐心地站在李木瓜的麵前,等李木瓜把麵條吃完,然後說,春樹要走了,春樹說她想見你。

李木瓜說,我不去,我還要吃麵,我的鍋台上還有一碗麵。球球你知道,我的錢很多,所以我有吃不完的麵。

李木瓜說完,轉身就走到了屋裏。他去吃他的麵了。

球球跪下來,球球跪倒在地膝行著進了屋。球球說,老哥,求你了,去看看春樹,我不能讓她走得死不瞑目。

李木瓜有些惱怒了,他皺著眉頭說,滾開,你給我滾開,我在做重要的事,你沒看到我在吃麵嗎?我不吃麵,就送不動信。送不動信,就會耽誤很多信的主人的事。你擔得起這責任嗎?

球球後來灰溜溜地回去了,那個下午顯得無比漫長。他回到家的時候,俯下身緊緊握住春樹的手說,春樹,他剛好不在家,他可能是去辦十分重要的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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