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元十四年春,嘉陵城外。櫻花勝雪,開滿了枝頭,陽光溫和的射下,在地上照出斑駁的花影。安詳靜美,暗香浮動。
“駕!”
一條足夠十匹馬並行的寬敞官道上,一名青年身披金甲,策馬疾馳,帶起一陣塵土,直奔嘉陵城門。
“站住,來者何人!”
嘉陵城之下,站出兩個身穿青甲的年輕守衛,伸出了手中的長戟,交叉在城門前,厲聲喝道。
青年勒馬,他的發絲因長途的奔波而有些淩亂,目中爆射出冷意,看向將自己攔下的守衛,眉頭皺起。鮮血幹枯在他的臉上,讓一張原本英俊非凡的臉頰看上去有些猙獰。
“大清早的,誰那麼不開眼的亂闖皇城啊!”
一名黑甲老將一瘸一拐的從城門內走出,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懶洋洋的抱怨道。
金甲青年一愣之下,冷冽的神色溫和下來,嘴角噙起一抹戲謔的笑容,忽然大喝一聲,“有刺客!”
“什麼!在哪!”
老將聞言,渾身一個機靈,之前的萎靡刹那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濃濃的殺伐之氣,眼中渾濁消散,如鷹隼般犀利的目光迅速掠過四周,最後牢牢將馬上的青年鎖定。
“哪來的臭……”
老將剛想吹胡子瞪眼的把眼前這個謊報軍情的大膽小子痛斥責一番,但在看清其麵目後卻硬生生的將後麵的髒話咽了回去,滿是褶皺的老臉一連變色數遍,最後一腳踹開一個守衛,怒吼道,“你們兩個是吃幹飯的嗎!連吾皇都敢攔,來人啊,把這兩個不開眼的小子拉下去痛打五十大板!”
“丘叔,孤有急事,回頭召你進宮喝酒啊!”金甲青年哈哈一笑,竟並未追究,一夾馬肚,衝進城去。
司徒丘望了眼風風火火進城的青年,蒼老的麵容浮出一抹慈祥的笑容,這小子還是老樣子啊!
“老司徒,您剛才可真威風的緊呢!”
城門陰影裏,一名頭戴銀冠的紫衣青年斜靠著牆壁,陰陽怪氣的對著老者嘲諷。仔細看去,他的麵容竟與金甲青年有著三分相似,此時正漫不經心的玩弄著手中的核桃。
“我老啦,天下是你們年輕人的嘍!”
司徒丘喟然長歎一聲,神色有些落寞,抬起有些不便的腿腳走進城門。
“老東西!活該瘸了腿!”紫衣青年咬牙切齒的啐了一口,手中的核桃被他捏的咯咯作響,望向司徒丘的目光中露出毫不掩飾的恨意。當年七侯聯合叛亂,大軍一路南下,勢如破竹,更是捉了孤身在外的大皇子作為人質。哪料遼國皇帝乃當世梟雄,竟全然不顧大兒子的死活,親率鐵師將叛軍鎮壓,若不是司徒丘率領千餘死士,強行將大皇子救了回來,如今大遼的皇帝就是他蕭一軒了,這讓他如何不恨?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同樣沒入陰影的司徒丘兀自輕吟,整個人散發出暮年老朽之氣,落寞離去。
嘉陵城內,車水馬龍,熙熙攘攘,行人不斷。各種店鋪鱗次櫛比,幾乎每一家的生意都紅火的不得了,竟完全沒有被戰爭影響半分。
這當中名氣最大的,要數一家名叫良衣軒的裁縫店了,一大清早的門口就排著百米長的隊伍,更稀奇的是,這些排隊等候之人,大多非富即貴。這間裁縫店每天隻出一百件衣服,且都必須事先預約,量身定製。另外,它還有個古怪的規矩,進入者隻能是一檔人,其他的顧客隻能等候在店外,架子可不小。但這種做派,卻硬是將皇城的達官貴人的注意吸引住,紛紛以身穿良衣軒出品的衣服為豪。這時,店門裏走出一肥頭大耳的胖子,一臉傲然,挺著個圓滾滾的將軍肚,不住的扯著剛穿上的華貴新衣,肥臀左扭右扭的怎麼扭怎麼覺得渾身不舒服,嘟囔著這裏裁縫師傅是越來越會偷工減料了,半月前給量的尺寸,穿在身上直感覺小了一號。
“駕!”
一路罵罵咧咧的王明明隻感覺身後一陣騷動,艱難的轉過身子,隻看見一名威風凜凜的金甲青年策馬疾馳過來,街道上的行人如潮水一般迅速給他讓開一條道路。王明明大驚失色,連忙讓開,卻還是晚了。龐大的身子直接被退過來的人群擠出老遠,他一個沒站穩,居然滾到了蜷縮在牆角的叫花子身上,一股惡心難聞的氣味立即迎麵撲鼻。
“你個死叫花子,給老子滾遠點!”王明明衝著那渾身惡臭的叫花子吼道,卻發現對方毫無反應。
“你聽見沒有,老子叫你滾!”王明明怒了,他王明明怎麼說也是皇城一號人物,被一個叫花子無視?說出去還不得被人笑掉大牙?怒極之下,他飛起一腳踹向那蓬頭垢麵的叫花子,不料用力過猛,腳下一滑,摔了個四合八仰。“刺啦”一聲,新買的衣服裂開好大一個口子,三百兩啊,白花花的三百兩就這樣沒了,王明明心如刀割。
大怒之下,王明明對著叫花子一陣拳打腳踢,卻發現對方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目光直直的,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完全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順著叫花子的目光望去,他驚奇的發現,這叫花子望著的,分明是在街道上疾馳遠去的金甲青年。
“那人怎麼如此眼熟?”王明明皺眉思索,片刻之後一拍大腿,失聲喃喃道,“他不是皇帝陛下麼!怎麼一個人回來了?難道遠征失敗了?”
“呸呸呸,我這烏鴉嘴!”王明明一臉懊惱,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子,然後把怨恨全轉移到了叫花子身上。
待金甲青年消失在視線中,叫花子回過神來,冷冷看了一眼王明明,眼中全是血絲,煞是駭人。
王明明嚇得連忙住了手,一溜煙的逃回了他的藏嬌閣。藏嬌閣,皇城第一閣,為皇城各大豪門專門提供歌姬舞女,就連皇室那邊,也略有滲透。不錯,他王明明就是藏嬌閣的老板,能在皇城站穩腳跟,並且開設一處極負盛名的勾欄之所,在皇城也算是一號響當當的人物了。可今天,他先是讓裁縫店給擺了一道,然後又給叫花子給嚇了一跳,連那件價值三百兩的新衣服都給整毀了,氣急敗壞卻又找不到人說理去。不過,這些糟糕念頭,在王明明看到閣樓高台上抱著琵琶半遮麵的白衣女子後,頓時消散大半。
慕語,藏嬌閣頭牌。以冷豔著稱的絕代美人,更是彈得一手好琵琶。出道才三個月,已然紅遍皇城。不知道多少王公貴族為看她一眼,一擲千金,活生生的一棵搖錢樹。
“王胖子,楞這作甚?安排給你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就在王明明出神的這會兒,一道冷冷的聲音傳來,嚇得他渾身的肥肉都止不住哆嗦了一下。
“辦妥了,辦妥了!”王明明回過頭,這聲音他太熟悉不過了,連忙低頭哈腰的擠出奉承的笑容來。
來人是個約莫四十的大漢,一身黑紫錦衣,腰間掛著一柄青龍短刀,臉上長滿了絡腮胡子,左邊眼瞼處有道不淺的疤痕,給人一種凶惡之感,是永安王府的人。
大漢眉頭一挑,鄭重的問道,“她什麼來曆?”
“她原本是淩海沐家的小姐,家道中落,又逢戰亂,遷徙中與家人失散後,不得已,才選擇了淪落風塵。出身可清白的很呐!”
“嗯,三天後我來領人,好好準備準備!”
“請大人放心!”王明明目送大漢遠去,擦了擦額上的汗水,暗暗鬆了口氣。這位大人在王府的地位極高,王明明親眼看見,那些個貴族公子碰上這位大人,紛紛像老鼠見了貓似得,一絲囂張氣焰都不敢有。他隱隱有種類似第六感的直覺,若是自己稍有不慎,那把青龍短刀隨時能夠取下自己的腦袋。
“老板,慕小姐要出去一趟!”
一個丫鬟模樣的少女揪著衣角怯聲開口。
“出去幹嘛?節目排練好了嗎?要是出了差錯,老子十個腦袋也不夠砍得!”王明明狠狠瞪著少女,似乎一大早受得氣找到了發泄口,對著少女一頓劈頭蓋臉的臭罵。
“王老板,什麼事情需要您發這麼大的火!妾身出去一趟有什麼問題嗎?”
慕語放下琵琶,皺著眉頭走到自己丫鬟的身前,冷冷的望著王明明。
“怎麼沒有!”王明明雙手叉腰,使勁的伸長了脖子吼道,因為慕語身姿高挑,讓他不得不仰視,這對於一個男人來說簡直就是屈辱。
“有什麼問題?”慕語眯起眼睛,一步步逼近王明明,神色不善。
“你,你的節目準備好了嗎?三天後永安王府的人就來領人了!”王明明有些底氣不足,身為勾欄的老板,他確實沒有幹涉慕語行動自由的權利。皇城對勾欄的管製極其嚴格,歌姬舞女皆都記錄在案,所以老板根本不擔心她們會私自逃跑。
“已經準備的很好了,現在我要去良衣軒取演出的衣服,可以走了吧!”慕語冷哼一聲,竟然看也不看王明明,摸了摸丫鬟的腦袋以示安慰後,獨自走出了藏嬌閣。
“嘿,我這暴脾氣!現在連歌妓都敢對老板這麼橫了!太猖狂了!反了不成!哎。算了算了,忍她三天,這小娘皮還真是命好,竟然被永安王看中了,十萬兩啊!嘿嘿!”王明明臉上的表情由陰轉晴,看著慕語遠去的身影猶如看到了白花花的銀子,閃閃發光。
遼國皇宮,占地三萬畝,亭台樓榭三千,其間珍貴花草遍地,小橋流水,花香四溢,宛如人間仙境。
在皇宮西北部,有著一處別致玲瓏的閣樓,名為落塵閣。閣頂八角遊龍托珠,閣身有飛鳳肆意,底部由九階青石玉鋪墊。站在閣樓的第二層,恰好可以望見皇宮南麵那一大片的櫻花林,微風吹拂過來,有淡淡的香氣夾雜其中。
“花白雲白相思白,珠圓月圓元宵圓,問君心何方……”落塵閣上,有一紫衣絕色女子,素手撫琴,望著南麵的櫻花林低聲吟唱著。琴聲婉轉,如泣如訴,配上女子低吟,似訴說著閨怨。
“雨落淚落殘陽落,燕歸客歸遊人歸,唯淒清慘冷……”
“鉦……”琴音應聲而斷,女子掩口驚呼,她被人從身後抱住。
“你還知道回來!”紫衣女子嬌嗔一聲,熟悉的味道從身後男子的身上傳來,讓她皺著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最終化成了欣喜的笑容。
“塵,孤敢負天下人,唯獨不敢負你。”蕭一沐靠著林清塵的肩膀,深深嗅了口她脖頸間好聞的香氣,低聲說道。
“你少來了!”林清塵回頭瞪了眼蕭一沐,望著他近在咫尺的英俊容顏,本還想說點什麼,卻被一雙溫熱的唇給堵住了。
半年的孤身在外,半年的深閨相思,離別之苦,重逢之樂,有太多的言語,此刻盡化作了溫柔,蘊含進唇間,繚繞在舌上。
良久,兩人才不舍的開分。
“這一次回來,不許再走了!”
“北疆還未徹底收服……”
“好……不走了!”
永安王府。一處昏暗的密室內,一名頭戴銀冠的紫衣男子斜靠在太師椅上,玩弄著手中的核桃,神色有些躊躇。
“主子,您真的打算將計劃提前麼?”
在蕭一軒左側,站著一個魁梧的中年漢子,光線從窗戶射進密室,正好照到了他眼瞼處的疤痕,原本的猙獰被濃濃的凝重取代。
“大哥這次突然回京,確實讓我有些始料未及,許多後手還沒來得及完全準備。可是……他千不該萬不該一個人回來!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蕭一軒臉上露出殘忍的笑容,陰柔的麵容漸漸扭曲起來。
“吾皇此次回來定是為了與林清塵那狐媚子完婚!”陳無雙啐了一口,鄙夷道。他一生殺戮無數,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沉溺溫柔香的男人,好男兒當誌在四方,兒女情長,必定英雄氣短!
“我大哥若不沉溺女色,以他的雄才大略,我還真的不敢有半分心思!吩咐下去,計劃提前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