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幸之家(1 / 2)

在神州腹地,一條巍峨壯麗的山脈自東北始向西南方向延峙,將鄂湘川貴四省相連。攤開地圖,湖南之狀如人顱腦,這山脈恰若一枝金釵巧插於頂際,斜斜款款間盡顯天然妖嬈。這便也是群山綿延的寫照!——一望無際的蔥蘢起伏中,條條碧水偎依山巒,或濃或淡的多情雲霧們在不同的峰腰峰脊間相纏流轉,好像沒有什麼能改變得了它們的逍遙快活;無論高俊的樹木還是卑微的野草,一直都在做著千萬年來似醒還酣的夢;鼠蟻鳥獸們在屬於自己的領地間自由而謹慎地生活著,雖然代代更替,可一回眸,眼中盡是毫無二致的清靈無邪……

這便是武陵山脈,這裏便是湘西!在這兒,在這片秀美與雄壯交加輝映的綠色桃源中,散居著的漢人、苗人、土家人等,無不因它的蒼蒼茫茫還有永無窮盡的賜與包容而頓首折服,對它充滿虔誠的敬仰。它的原始瑰麗,似乎連時間都無法改變。哪怕是古往今來的那些殺戮紛爭,偶有波及,不過是一個接一個的豔陽間快速流逝過的陣雨閃電,很快便湮覆在這滿眼的蒼翠與片片藍色的倒影裏,了無痕跡。

歲月荏苒,這裏生活著的人們依然淳樸,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清亮的歌聲和獨有的舞蹈點染了他們的生活,仿佛忘記了外界的白雲蒼狗、世事變遷。他們在如常的寧靜中不會想到,此時的中國像一個在曆史中走得匆忙疲急的老者,終於在西元二十世紀初狠狠地摔了一跤,不說別的,光那短短幾年,遙隔萬裏的紫禁城就一口氣換了若幹個主人:清帝遜位,民國甫立,袁公跌下神壇,張勳徒留笑柄……再看各省,軍閥林立,兵戈漸起,亂世的混景驟然複現。

自然,三湘大地也是不能幸免的。在長沙,省政府裏的督軍大帥換得如走馬燈,盤踞各地的大小軍閥個個摩拳擦掌,大有踴躍欲戰之意。這番緊張的局勢,更是在南方國民軍政府的成立中被推向了高#潮。古楚舊地,竟將成為北南決勝的主戰場?

山雨欲來,各地流言四起。別說整日裏拋頭露麵的那些豪紳宦吏、販夫走卒,就連平日於書宅故紙裏樂此不疲的書生們,都紛紛關注起時事,許多人氣塞難平、錘頭頓足卻又無可奈何。當然也有人心頭一熱,於中嗅出難會機遇,就此投身一方,以期大展抱負出人頭地。不過,最終的結局是登堂入閣還是淪落成一把路野枯骨,便是各人的造化了。

但湘西仍然美麗,勝景更堪以往。

其間,與浩蕩沅水相依的乾義縣城,城防高固。此去西北方向四十餘裏,一條玉帶般的乾水河蜿蜒流淌,河寬十丈有餘,一座古老墩實的石拱橋雄糾糾地跨越其上,名曰“踏雲橋”。兩邊橋欄雕刻有許多動植物的圖案,浮凸生動,橋麵斑駁光滑相間,似在無聲訴說著歲月的滄桑。過得橋去,對岸地勢陡然高聳,兩邊巉岩林立,以壓迫之勢俯瞰河麵與對岸,形成了天然的屏障。橋的前方更像一個特意挖出來的大豁口,望過去,一片空曠的背後,屹立著一堵青色的城牆,城牆並不寬,因為並不需要,隻須契合好兩邊的岩坡即可。城牆的正中是洞開的城門,望進去,人影憧憧儼然街市,再往上看,拱門之上的“踏雲寨”三個大字格外醒目。

這裏是苗人的聚居地,少有混雜,以此往上,在綿延的群山間,還散落著大大小小苗寨二十有餘,不過因踏雲寨最大,且據守要衝,是唯一的出口,其他寨子自然唯它馬首是瞻。在這些寨子中,旺東山上的旺東寨是東北方向的最後一個寨子,過了旺東寨,山巒向東南方向延伸不羈。旺東山滿山盡是鬆林,由於已近山頂,再加上少有的平緩,一路走過去並不顯得特別高峻,視域極好。每天,都有一些旺東寨的人拎著砍刀,背著竹簍,沿此條路徑而去,依著心意,不時從哪兒折身閃進山林的兩邊,去尋獲采摘一些山野的時珍。

一個暑日,旺東寨的苗漢白三從早上出門,已經在這條路上走了快整整一天,隻是後麵的路越發崎嶇難行,須不時穿過山林草叢,好在途識明晰,並不擔心走迷糊,白三也就不把它放在心上。夜裏,他在山岩間的一處嚴格來說連洞都叫不上的凹陷內胡亂對付了一宿。他並不怎麼擔心自己的安全,這裏幹燥狹窄,野獸是爬不上來的。他隻是在洞口處灑了點硫磺粉,又劈砍了一些幹枯的枝條掩在洞口以防萬一,僅此而已。

白三是哭著入睡的,醒來時天大亮,他眯縫著的雙眼還都黏著未散的睡意,鑽出洞口,沒走開兩步便站定脫褲準備撒上一泡尿,才尿著,又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