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夫偶然發見了伯夷和叔齊都縮做一團,死在山背後的石洞裏,是大約這之後的二十天。並沒有爛,雖然因為瘦,但也可見死的並不久;老羊皮袍卻沒有墊著,不知道弄到那裏去了。這消息一傳到村子裏,又哄動了一大批來看的人,來來往往,一直鬧到夜。結果是有幾個多事的人,就地用黃土把他們埋起來,還商量立一塊石碑,刻上幾個字,給後來好做古跡。

然而合村裏沒有人能寫字,隻好去求小丙君。

然而小丙君不肯寫。

\"他們不配我來寫,\"他說。\"都是昏蛋。跑到養老堂裏來,倒也罷了,可又不肯超然;跑到首陽山裏來,倒也罷了,可是還要做詩;做詩倒也罷了,可是還要發感慨,不肯安分守己,''為藝術而藝術''。你瞧,這樣的詩,可是有永久性的:上那西山呀采它的薇菜,強盜來代強盜呀不知道這的不對。神農虞夏一下子過去了,我又那裏去呢?唉唉死罷,命裏注定的晦氣!

\"你瞧,這是什麼話?溫柔敦厚的才是詩。他們的東西,卻不但''怨'',簡直''罵''了。沒有花,隻有刺,尚且不可,何況隻有罵。即使放開文學不談,他們撇下祖業,也不是什麼孝子,到這裏又譏訕朝政,更不像一個良民……我不寫!……

文盲們不大懂得他的議論,但看見聲勢洶洶,知道一定是反對的意思,也隻好作罷了。伯夷和叔齊的喪事,就這樣的算是告了一段落。

然而夏夜納涼的時候,有時還談起他們的事情來。有人說是老死的,有人說是病死的,有人說是給搶羊皮袍子的強盜殺死的。後來又有人說其實恐怕是故意餓死的,因為他從小丙君府上的鴉頭阿金姐(32)那裏聽來:這之前的十多天,她曾經上山去奚落他們了幾句,傻瓜總是脾氣大,大約就生氣了,絕了食撒賴,可是撒賴隻落得一個自己死。

於是許多人就非常佩服阿金姐,說她很聰明,但也有些人怪她太刻薄。

阿金姐卻並不以為伯夷叔齊的死掉,是和她有關係的。自然,她上山去開了幾句玩笑,是事實,不過這僅僅是推笑。那兩個傻瓜發脾氣,因此不吃薇菜了,也是事實,不過並沒有死,倒招來了很大的運氣。

\"老天爺的心腸是頂好的,\"她說。\"他看見他們的撒賴,快要餓死了,就吩咐母鹿,用它的奶去喂他們。您瞧,這不是頂好的福氣嗎?用不著種地,用不著砍柴,隻要坐著,就天天有鹿奶自己送到你嘴裏來。可是賤骨頭不識抬舉,那老三,他叫什麼呀,得步進步,喝鹿奶還不夠了。他喝著鹿奶,心裏想,''這鹿有這麼胖,殺它來吃,味道一定是不壞的。''一麵就慢慢的伸開臂膊,要去拿石片。可不知道鹿是通靈的東西,它已經知道了人的心思,立刻一溜煙逃走了。老天爺也討厭他們的貪嘴,叫母鹿從此不要去。(33)您瞧,他們還不隻好餓死嗎?那裏是為了我的話,倒是為了自己的貪心,貪嘴嗬!……

聽到這故事的人們,臨末都深深的歎一口氣,不知怎的,連自己的肩膀也覺得輕鬆不少了。即使有時還會想起伯夷叔齊來,但恍恍忽忽,好像看見他們蹲在石壁下,正在張開白胡子的大口,拚命的吃鹿肉。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

注釋:

(1)本篇在收入本書前沒有在報刊上發表過。

(2)關於伯夷和叔齊,《史記·伯夷列傳》中有如下的記載:\"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幹戈,可謂孝乎?以臣弑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於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於首陽山。\"

(3)商王指商紂,姓子名受,是商代最末的一個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