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親我的小辮子(1 / 3)

我是在上學的路上遇到他的。

那是一個很安靜的男生,他和我一樣走路上學。很多的早上和黃昏,他都是走在我的前麵,背著一個和我的書包一樣大的大書包。最初吸引我的是他的白襪子,他總是穿著幹幹淨淨的白襪子,球鞋倒是常換,藍色的,黑色的,還有紫紅色的,都很好看。他真的很安靜,灰塵在他的腳下乖乖的,一點也不飛揚。不像我們班的男生,一分鍾也安靜不下來,壓根不會走路,說得難聽點,隻會蹦。

所以他讓我覺得新奇。

不知不覺中,我喜歡和著他的節拍走,不緊不慢,一步一換氣,很舒暢也很愉悅。常常偷偷看他一眼,有些呆呆的,有些傻傻的。有一些漫不經心,還有一些莫名其妙。

這時已經是初夏了,我們每天經過的是一條兩邊有著濃濃綠蔭的小道,陽光像頑皮的孩子從樹縫裏滴漏下來,偶爾跳到他的背影上,又呼地跳了開去。我突然發現我還有些喜歡他頭發,不長也不短,像他人一樣安靜地貼在頭皮上。

到了前方,他該拐彎了,不再與我同路。於是再趕緊偷偷地看上一眼,然後裝做若無其事地埋頭趕自己的路,心裏期待著第二天早上的相逢。

因為這個,每夜的苦讀,也變得有滋有味起來。

我就要中考了,其實我不怎麼緊張,我的媽媽要比我緊張得多。看書看到一半的時候,媽媽總是會進來,遞進一個水果,或是端來一杯水,要不,就找點話來說。比如,她常常說:“麥丫,頭發該剪了,不然早上起來梳頭還要浪費不少時間呢。”

媽媽真是惜時如金,我不想頂撞她,就閉著嘴一言不發。我鍾愛我的長發,每二天必洗一次頭,其實每天早上梳小辮是我最快活的時光呢,從發梢到發端,再從發端到發梢,發絲繞著我的手指,發出絲一樣的光。媽媽不是不知道我的喜好的,可是她總是強迫我去做我不喜歡做的事,這讓我懊喪。

對付她唯一的辦法是沉默。

可是我沉默多了媽媽也會不滿意,她會擔心地看著我說:“麥丫你也不能太文靜,等你考完試,你還是要和李多一起玩玩,李多怎麼這麼長時間不來了呢?”

李多是我小學的同桌,上了初中我們不在一個學校,不過李多有時候會來我家看看我,或者和我手拉著手逛逛街,一起去音像店裏挑CD。我喜歡聽歌,錢都省下來買CD了。挑好了再用隨身聽一路聽著回家,一人一個耳塞子,看上去要好地要了命。不過我也搞不清我和她算不算好朋友,如果不算的話,那我就一個好朋友也沒有了。

我想媽媽喜歡李多的原因是因為她的成績好,而且上得了台麵,人越多說話越有條理,當著幾千人演講腿肚子也不會打顫。我就不同了,隻要有一兩個陌生人,舌頭就會打結,想說的話在心裏迂回千裏,到了舌頭就打個結滾回肚子裏了,沒出息得要了命。

不知道是不是名字的原因,李多的話真的很多,我們在一起,多半是她在說話,她們班上的事我了解得一清二楚,比如競選班長的時候她是怎麼舌戰群儒的啦,比如收到男生的情書她又是如何巧妙處理的啦,再比如他們的班主任讀了錯別字是如何低頭認錯很有風度的啦。

就連他們班誰對誰有意思我都知道。

李多說我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跟我什麼都可以說什麼也不用顧忌。可是我真的和李多不同,有一些話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對別人講,比如——那個上學放學路上遇到的不知名的男生。我要是說了,她一定會大驚小怪地說一個男生的背影有什麼好看的哦,沒準,她還會笑我思想複雜,想戀愛了。

我才不想戀愛,我覺得戀愛很無聊。

我想喜歡看一個男生的背影應該是和戀愛無關的吧。

何況在這麼緊張的學業裏,還能擁有一點點自己喜歡的東西是多麼的不容易。

考試的前二個月李多來到我家,我差點沒認出她來,她的頭發剪得很短,顯出尖尖的下巴和大大的眼睛。身上有一種莫名的香味,讓我聞著有些些的頭暈。她文縐縐地對我說:“麥丫,你準備好了嗎?我們像兩條曾經分開的小溪,馬上又要一起彙入大海嘍。”

“什麼香味?”我嗅嗅鼻子。

“posion。”李多得意地說,“毒藥香水,偷我媽媽的,灑了一兩滴。”

“李多,”我又看著她說:“幹嘛把頭發剪成這樣?”

“哪有時間啊,”李多嚷著說,“就是這樣最好,早上起晚了,不用照鏡子也敢往學校裏跑!”

“你真懶。”我說,“早起床五分鍾不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說得輕巧,”她呸我:“難道你不覺得早上的五分鍾比五年還要寶貴。”

李多真誇張,我當然不覺得。我就是前一晚看書看到再晚,我也要準時起來梳好我的小辮,幹幹淨淨神清氣爽地去上學,我才不會像李多那樣,為了成績不顧一切。

這一點也許是跟我爸爸學來的,媽媽總是說我和爸爸一樣,有輕微的潔癖。雖然這個“癖”字是病字頭,可我想“輕微”應該就不能算是病,而是一種良好的習慣才對。我的爸爸是個商人,在很多人看來,他是一個很優秀的成功人士,把一家公司經營得相當不錯,給我和媽媽豐足富裕的生活,最重要的是,長這麼大,爸爸從來都沒有對我發過一次脾氣。我考得再差,媽媽的臉色再難看,爸爸都是溫溫和和地勸媽媽說:“不要緊,讓麥丫慢慢來麼。”

爸爸常常在外麵出差,可是他每次出差回來都不忘記給我和媽媽帶禮物。別的女生拚了命想要的東西,我常常不費吹灰之力就可能得到。我最喜歡的禮物是一個日本產的CD隨身聽,隻要充足了電,可以連續聽120個小時。一個人走路的時候,我多半是聽著它的。爸爸甚至給我買過一個很漂亮的小手機,隻是我沒有用。爸爸說等我考上我們這裏的重點高中,住校的時候,就可以派上用場了。媽媽曾經當著爸爸的麵對我說:“你要是兒子啊,你爸爸更舍得花錢。”

“胡說。”爸爸很少對媽媽這麼嚴曆:“麥丫有哪裏不好?”

照理說,我應該很愛我爸爸才對。

可是事實上並不是這樣。

我和爸爸很少講話,就是講話的時候,我感覺我們也很少互相看著對方,而且我常常會很害怕地想,也許,爸爸對我這麼好並不是真正的愛我。

這一切,是緣於四年前的一件往事。

我想我一輩子也忘不掉的讓我刻骨銘心的往事。

我很清晰地記得那一天,是星期五。春天的天很淺淺的綠著。我本該到秦老師家學琴,可是走到半路上我才發現自己忘了帶琴譜,於是我半路折回了家,就在我推開門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一個陌生的阿姨和爸爸擠在我家的那張沙發上,他們緊緊地抱在一起,就像是一個人。那阿姨的頭發很長,幾乎遮住了爸爸的整張臉。我恍恍惚惚地立在那裏,直到爸爸從沙發裏站起身來,故做鎮定地對我說:“麥丫,你怎麼回來了?”

“回來拿琴譜。”我的聲音有些顫抖。

那阿姨也站起身來,衝我微微地一笑,然後像一隻鳥一樣從和身邊輕輕飛過,我聞到她頭發上的香味,那是我在媽媽身上從來沒有聞到過的。我的目光跟隨她而去,看到她彩色的裙擺出了我家的門,然後我調過頭來看著爸爸。

爸爸軟軟地站在那裏,一個一向高大的形象就那樣在我心裏暗暗地塌了下去,塌得我頭暈目炫,然後他此地無銀地對我說:“麥丫,你別瞎想。”

“哦。”我說。

爸爸走過來抱住我的肩膀說:“別告訴你媽媽。”

我一把推開了他,但是我聽到自己說:“好。”

那天下午我沒有去學琴,我坐在江濱路上哭了兩三個小時,然後我擦幹眼淚回了家。到家的時候,媽媽正在廚房裏燒菜,我聞到炒土豆的好聞的香味,爸爸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我很禮貌地跟他們問好,然後坐到鋼琴前複習我的功課。

我什麼也沒有說。

那以後的很多日子,我也什麼也沒有說。我常常錯覺自己會忘了這件事,可是又常常不知不覺地想起,就像是一個鈍鈍的舊傷口,本已經沒有了疤痕,可當年的痛卻還是那麼的清晰和尖銳,不肯離去。

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這件事讓我變成一個寡言少語的女生,但是我就是不愛說話,可是媽媽老說,小時候的我是個吱吱喳喳的女孩子呢。

因為李多來過的緣故,媽媽又把剪發的事舊事重提,仿佛我的長發與她有仇,不除掉心裏不痛快。

這不,晚飯的時候,媽媽就說:“媽媽帶你去我常去的地方,把頭發剪短一點,再做一下護理,你看你的頭發都長到分岔了,再長下去就會枯黃的。”

“不去了,”我說,“晚上還有好多作業呢。”

“剪個頭發不要多久,”媽媽執拗地說:“權當飯後散步,一張一弛,文武之道我是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