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一行五輛車就在這樣的峽穀中飛馳,威風凜凜地一路掀起滾滾的塵土。一前一後是公安局的車子,中間是一輛囚車,一輛法院的車,一輛司法局的車。經過一些村子時,公安局的車就拉響尖厲的警報。人們都出來觀望。
遇到一些肩扛利斧上山砍樹的人,他們向車隊揮手。遠遠還看到在山上砍樹的人,他們看見警車就四散逃匿了。囚車上押著村子裏的劉世清、覺巴、程衛東、歪嘴。停車撒尿的時候,劉世清蹲下那幹巴得隻剩一把骨頭的身子嘔吐,我擔心他吐不出什麼東西,隻能把身體內那些老骨頭吐出來了。吐了,警察遞過水壺,他也懶得伸手去接,半閉著眼睛就在那個年輕警察手中喝了。警察做了個滑稽的鬼臉。覺巴陰沉著臉,誰也不看,也不從車上下來。程衛東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彎腰,屈腿,戴著亮閃閃的手銬在那裏活動筋骨。歪嘴一臉茫然的神情,終於,看到人家撒尿,他也解開褲扣撒尿,撒到後來,他渾身打起哆嗦。許多人轟然一下笑了,他也張大歪嘴跟著笑了。
車隊黃昏時抵達了目的地。
四個犯人、一個記者回到家鄉的鄉政府所在地。明天,就在這裏,將舉行一個公判大會。我還將寫一條盜伐國家林木被嚴厲懲處的消息,供報紙發表。四個犯人和我們一起吃飯,都喝了一點白酒。完了,他們被看守起來,我去散步。小鎮上已經刷起了紅紅綠綠的標語。都是“打擊違法犯罪,維持長治久安”;“保護森林,遵守森林法規”;“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之類。標語大概在我們來時剛剛刷上,糨糊還沒有幹。鎮口,兩頭母牛正從粗大的白楊樹上撕吃那些標語。
遠處天際,霞光絢爛。
鎮外,有一處燈火明亮的地方,我想那就是程衛東的鋸木廠了。走攏一問,果然是。兩台電鋸都開動著,幾個雇工上下奔忙。這裏看不到經濟滑坡的跡象。
我說我找老板。
雇工們笑了,說:“你到監獄去找吧。”我問:“你們程老板犯了什麼法?”
“他犯法。他犯不上去犯法。他就是加工木頭。管你是合法砍來的,非法砍來的。他心好才犯的法。”
“那你們還這麼賣力給他幹?”
“他給我們工錢高。再說,他又不是進去了就不出來了。”
“那他去砍木頭幹什麼?”
“他是老板,他怎麼會砍木頭?他是給人家幫忙。”
“歪嘴?”
“不是,幫覺巴。”
原來,這些年好多人家搞木頭發財致富了。先是修房子,後來是買汽車和小四輪拖拉機。運輸的活不好攬,拖拉機就用來耕地。特別是我們村子,農業學大寨修了平整的梯田,適合機械作業。有拖拉機的人家都把耕牛賣了,可供覺巴放牧的耕牛越來越少了。今年,最後幾戶沒有機器的人家也給他打了招呼,說要賣牛或者自家殺了吃肉,與其付他放牧的工錢,不如請拖拉機來犁地。這麼些年,覺巴都住在山上的帳篷裏,他母親死後,那幢舊房子先是在冬天塌了一堵牆,到了雨季,屋頂也開始下陷了。於是,他下了山,要修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