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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看見的抹了牛油的灶牆石頭是人民公社的石頭。鼎沸的銅鍋中翻滾著慢慢褪盡血色的牛雜碎。廣場中央鼓架上和停在村口的拖拉機上同樣鮮紅的油漆開始成片地剝落。繃緊鼓皮的鉚釘已經鬆動,鼓聲沉悶而破敗。代替鼓的是半輪卡車輪胎上的鋼圈。這半輪鋼圈吊在倉庫的簷前,另外半輪吊在小學校的籃球架上,那是小的半輪。召喚學生上學的那小半輪聲音清越,召喚公社社員集中的大的半輪聲音鈍重,敲擊過後餘音低沉而綿長。

不等嘎洛敲擊那塊鏽出血色的鋼圈,村裏百多號人就都已聚集起來。天高氣爽,初雪已壓向山腰,收割後的莊稼地裏成群的紅嘴鴉和野鴿在晴空中飛翔。幾十頭體質孱弱的牛將要被無情淘汰,它們在喧鬧的人聲中悲鳴。幾頭老牛睫毛上掛下的淚珠又大又亮。一些已被宰殺的母牛的皮高張在石牆上,皮子上麵帶血的油脂在陽光下緩緩融化,雜碎在從頭人家和寺廟上沒收來的銅鍋中慢慢褪盡血色。血水變成褐色的髒汙泡沫浮上湯麵。三個女人拿著長柄的木勺分別據守在鍋邊,不斷把浮起的泡沫舀出潑到地上。活牛把死牛的血漿踐進泥地,和掙紮失禁的糞尿攪和在一起,變成油黑的泥淖。泥淖騰起刺鼻的腥膻氣息。

太陽漸漸升起來。

廣場上人們聚集得越來越多。

幾頭悲鳴得最為厲害的老母牛被挑出來捆翻在地上。它們安靜下來,失神的大眼中飄蕩天空中絮狀的輕遠雲朵。其他的牛垂下頭頸深思默想,隻是四蹄太深地陷進泥淖時,才移動一下沉重的軀體,蹄子拔出爛泥時發出乳房被饑餓的牛犢吸空時那種聲響。我感到身軀越來越沉重,分辨不清是我自己的頭顱還是那些臨死的老牛的頭顱越來越沉重,並感到脊梁和背後的石牆連成了一體。

彩芹老師叫我:“阿來。”

我說:“嗯。”

剛洗過的頭發水淋淋地紛披在她肩頭。她把頭發在手指上纏繞又鬆開。我感到我的脊梁上穿過一股暖流。這道暖流把我的背和棱棱的石牆分開。

漢子們靜靜地倚著那根木頭坐在太陽底下,父親坐在他們中間。穿著一件破軍裝,顯得心事重重。父親手裏沒有刀子,他矮小而又瘦削,麵孔上永遠像是布滿了一層灰塵,隻有眼中不時躥起一股綠幽幽的光焰。那種光焰在他眼中左右跳蕩。我童稚的心靈已被那光焰嚴重灼傷。那種光焰是守候在某一角落的貓眼中所特有的,是一隻奔走於曠野中的狼眼中所噴發的。我很難親近父親。

屠宰就要開始了。

漢子們並不親手把手中鋒利的長刀橫向牛頸。一批年歲和我相當的孩子都手提一隻木桶或一隻木盆。他們用桶和木盆換過漢子們手中的刀子,他們雙手緊握刀把,一齊對準牛頸下刀。他們氣力太小,總是要騰出一隻手按住刀背,上下抹動。鮮血從皮毛中間噴湧出來時,操刀的孩子們發出驚懼而又快樂的尖叫。刀越抹越深,按在刀背上的手也深深陷進了血肉模糊的創口。漢子們用桶和木盆接下半桶血就走開了。操刀的孩子能得到這半桶血和能灌下這些血漿的腸子。

我也曾避開父親嚐試過那種快樂,那種刺激。但卻隻有唯一的一次。母親把我拉了一條命債而換回的東西摻上一點鹽和糌粑灌成可口的血腸時,父親把那些未及煮熟的腸子從鍋裏撈起來,扔在我和母親臉上。

父親氣得渾身發抖,連聲說:“丟臉!”

幾隻蒼蠅猛地撲向我和母親腳下零零落落的腸子上。血漿從綻裂的腸衣間流溢出來,蒼蠅停在上麵扇動著輕盈透明的翅膀。母親的手拽住我的胳膊,她的指甲慢慢陷入我的肌肉中間。我的耳底發出嗡嗡的聲響,頭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這時那氣咻咻的刁毒的矮男人低吼一聲:“還不熬茶。”

母親的手鬆開了。她側跪在火塘邊撅起嘴唇吹火,火光使她的側影顯得淒楚而又美麗。我恨那個男人,我也不愛我可憐的母親。我隻覺得軀體漸漸下沉,我最後無意識地看我父親一眼,接著便感到靈魂輕盈地升起,從額頭上離開了我的軀體。

而父親當然知道,秋收下來,還掉度春荒時借下的欠債,家裏隻有不到三百斤糧食,得熬到來年秋收。

熬開的茶在壺中咕嘟嘟作響。父親啞著嗓門柔聲說:“坐下。”

我的靈魂回到軀殼中,我關節僵硬,肢體麻木。

父親又塌下臉來,威嚴地喝道:“聾了?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