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奚看著女郎不動如山的背影, 感受到的卻是振衣千仞岡的氣魄。
外戚手裏兵多勢廣,靖國公府的府兵、惠國公府的府兵、庾鬆穀統領的石頭城、庾青穀所在的白下城,再加上握在太後手裏的禁軍……想要對付這樣的龐然大物, 不能一口鯨吞。
女郎的老師曾想曉之以理, 骨鯁上書求太後歸政,換來的是清流被打壓;
世家曾有心聯合起來對抗外戚, 但在絕對的刀鋒淩威之下, 也無功而返。
女郎便是看透了這一點, 知道不製衡住外戚手中的兵馬,費再多口舌也是無益,所以從一開始,她便在兵權上打主意。
她派四人製服住惠國公何府的掌權者, 四兩撥千金封住了何家的兵勢助力,等同斷去外戚一臂;
她再早早謀算著將庾鬆穀調離石頭城, 令今夜城中群龍無首,兼以箭雨擾亂視聽,則石頭城八千人不敢擅自離營入城,庾家便又失一大助力。
這兩手手筋棋,是一困一斷。
她再用手裏的驍騎營對上虎賁營——回溯布局伊始, 卻是四月時她自導自演的那場刺殺,因驍騎營護主失利,女郎得到了驍騎營的指揮營,順手收服了要被治罪流放的肖浪。
胤奚來得晚,未曾親眼見過女郎控禦人心的風姿, 但他聽聞,當時肖護軍對著女郎連磕三個頭,染紅了宮城的磚墁。
她再以立射、積弩兩營攔阻遊擊營——追根溯源, 是女郎在收服撥雲堡,建立士人館一事上為太後排憂解難,立了功,於是女郎趁熱打鐵將賀寶姿安排入營。
其後賀寶姿苦磨武藝,力挫營中兒郎,以此服眾。加上女郎用扣下的庾氏送與大司馬的助軍錢,重賞勇夫,才換得這看似閑散而無關緊要的兩營為她效力。
掌驍騎營,是以威服之;控立射營,是以利動之。
用三營圍吃兩營,這一手,是兌子。
隻剩下一個冘從營是喂不熟的,於是一半被調去了東城救火,另一半人手此刻已赴石頭城,亦不會節外生枝。
這是調虎離山。
說什麼京畿六大營,至此,已然全部蠶食消無。
女郎今夜坐在這裏,身不離席,決斷於外,看似舉重若輕算無遺策,但這隻是結果,她最初的落子,遠比旁人意識到要早得多。
她不是憑天運偏愛,才走到今日,她是精騖八極步步為營,方經營出這個局麵的。
胤奚白皙平靜的麵孔下,胸中翻湧著沸騰的熱血。如同一道陽光刺破萬古長夜,讓眼盲的人看見了新的天地。
她越是多智少情,冷絕無雙,他便越移不開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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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籌謀,不是一兩日了……”
當得知城中的禁軍防禦已經癱瘓,庾奉孝終於反應過來:“謝瀾安想方設法拿到兩營的指揮權,就是為了今日!她從投靠太後之日起,已經打算反太後!”
那洛神的死會不會是……
謝瀾安突如其來的反水,給庾奉孝的震撼太大,他心中一瞬掠過萬千驚疑,眼下卻都無從計較,轉身果斷地吩咐心腹:“速去宮裏通報太後,宮中羽林衛皆是太後把持的,隻要宮內不亂,控製住陛下,就不妨大局,不妨大局……”
所謂孤掌難鳴,謝瀾安今夜敢這樣做,定是已與皇帝暗中聯合,意欲除掉庾氏。
庾奉孝意態老成,按著獸骨扳指令自己冷靜下來:還有誰是她的幫手?郗氏?王氏?
他不可能坐以待斃,對門邊嚴陣以待的左衛下令:“元常,你立刻帶五百府兵去烏衣巷謝府。烏衣巷遠離都城中央,她今夜要通觀京城局勢,令行速達,定不會在家,她斷本公後手,我便取她家人!”
“是!”左衛領命而去。
庾奉孝嘴角露出一抹冷銳笑意,“小丫頭,本公真正的後手,豈會被你探到?”
這些年來,他一直秘密培養著一批私人軍隊,與明麵上的府衛不同,那是真正可上戰場廝殺的鐵甲私軍,足有六千人眾,再加上他府裏的兵和所豢死士,便有近萬之數。
這件事連太後都被他蒙在鼓裏,謝瀾安哪裏會得知?
小女子聰明反被聰明誤,她以為將禁軍控製住,便可以斷他臂膀?殊不知如此一來,京城的防禦便癱了,他正好帶領兵甲,長驅入皇宮。
隻要挾皇帝在手,這天下,還不是庾家說了算。
庾奉孝養軍是為以防萬一,他本想等到將荊州的羈縻之權慢慢經營到手,再謀其餘,並不想這麼快圖窮匕見。可半路殺出一個不按常理揣度的謝瀾安,他退無可退,隻能放手一搏了。
“糾集六千鐵甲軍,以平亂護駕為名,直入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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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國公手裏有私甲兵。”
謝瀾安坐在帳中,輕磕扇尖對胤奚道。
前世那場由楚清鳶策劃,聯合世家滅庾的清剿,靖國公便動用了自己的私甲軍,最後雖然成功平複了外戚,傷亡卻也不可謂不慘重。
謝瀾安在決定扳倒外戚後,便在查庾奉孝藏匿私人軍隊的地點。
按理說那麼多人,不可能一點痕跡都不露,可允霜玄白摸查了幾個月,竟未找出所在。
“找不到……也無妨。”謝瀾安又勾勾唇,仿若半點不擔心,“引蛇出洞,他自己會現出真身。”
“你在說什麼……”庾鬆穀狼狽地匍匐在地,聽到這句話瞪大眼睛,“什麼私甲,你想構陷我爹?”
謝瀾安輕飄飄地看他一眼。
在幾人接令各自散去後,她身後此時隻剩胤奚一個了。二人一站一坐,玄衣紅裳,恰如蒼山流火,高下相宜。
她奇道:“原來連你都不知道啊。”
那麼她現下有些好奇,宮中的太後娘娘,知不知道她信重的好兄長暗中囤兵聚甲呢?
“嗬,嗬嗬……”經過短暫的驚異,庾鬆穀又惡狠狠地笑了起來,粗喘著氣道:“如果我爹真有私甲軍,那你死定了!宮裏是我姑母做主,宮外有我父……你輸定了,識相的趕緊放我!”
庾鬆穀瞠著猩紅眼目,吃力地扭頭看看這座空營,以及零星守在帳門處的武婢,不屑至極:“這是要唱空城計嗎,憑這幾個阿物,你想做什麼,你能做什麼?”
胤奚冷漠地看著垂死掙紮的庾鬆穀,謝瀾安當下空閑,隨口道:“蛤貘要活蛇要飽,看誰快嘍。”
而後她神色清斂,側頭換了種醇緩語調:“莫覺得書上耳熟能詳的話便不在意,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是空話。”
胤奚在女郎轉頭時,便已低身,鬢顏挨近她的耳畔。知道她在教他,他道了聲“是”,認真地聽。
謝瀾安道:“兩方交戰,憑的是兵多將廣嗎?也許。班聲動北風,劍氣衝南鬥,絕對的兵威壓製是毋庸置疑的實力。可真實的戰場,並不時時都勢均力敵,曹軍八十萬雄兵何以奪不下小小赤壁,在於地利兵勢有長短。知己長短,知敵長短,方能以長製短。”
胤奚點頭,想了想,低聲問:“我會揚長避短,敵人也會。我用己方長處優勢的時候,敵方不與我硬接,避我鋒芒,我欲隱蔽劣勢的時候,敵人又專攻我短處,女郎教我,那當如何?”
謝瀾安瞧了眼很會舉一反三的玄衣郎,微微一笑。
她記得她深色的衣衫很少,不知怎麼被他捯飭出這件來了。胤奚今夜跟著她,在帳中沒有說過一句多餘的閑話,沒做過一個多餘的舉動,看來讓他親身經曆一場風雲變幻,可磨輕浮氣,挺好。
她耐心地說:“我方有劣勢,何不故意壯勢出擊,讓敵疑心而退?我方有優勢,何不故作靡弱露出破綻,誘敵深入其中?”
胤奚眼前豁然明朗,“懂了。”
長短之術,變幻無窮,全在人用。
譬如今晚攻石頭城,分明沒有多少人,卻因提前從工部的密檔得知了石頭城城防漏洞,勁弩毀牆,便令那裏的守兵如臨大敵;
又譬如此刻內城防禦空虛,靖國公自以為無人擋他,勝算在手,其實,真的是這樣嗎?
城中形勢嚴峻,他二人卻有閑功夫在這裏燈前月下,教學探討。庾鬆穀冷汗濕了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