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尤敬在學生的攙扶下走來。太學生們見到荀祭酒,立時肅穆地道分兩旁。
荀尤敬擋在學生與虎賁衛之間,厲色道:“文道乃國之重器,南渡以來尚無太學士下獄之事,縱使要定罪,也應經由三司,你奉誰的命令抓人?”
謝瀾安一下馬車便聽見老師的聲音,神色一緊。玄白頭前開道,謝瀾安穿過人眾走到老師麵前,先看了看老師麵色,方俯首輕問:“老師,沒事吧?”
她現身之後,人眾短暫地寂了寂。
她曾是備受三千太學士欽慕追逐的金陵雅冠,如今襴衫換雪裳,那把三拍成詩的玉骨扇卻仍在手。
她自從投靠了太後,在人前便與荀尤敬斷了往來。扶著荀尤敬的是謝瀾安的二師兄關璘,拂開她的手,陰陽怪氣道:
“又來了一隻爪牙。老師,學生早已說過此女欺瞞老師,有辱師門,早該剔除學名了!”
關璘一直深嫉謝瀾安的才華,更妒忌她得老師偏心,上一世,便是他帶頭跪逼荀尤敬,想要將謝瀾安的名字從學籍劃除,讓她身敗名裂。
荀尤敬一時未語。
謝瀾安不睬關璘,胤奚沉斂地跟隨在女郎左右,視線掃過去,記住了這張臉。
見老師不曾受驚,謝瀾安才轉身,神色浮淡地睨了那為首的虎賁衛一眼。
適時肖浪帶著一隊驍騎衛趕來,兩邊禁軍一碰麵,便將太學前頭的廣場黑壓壓擠滿了。
肖浪在謝瀾安身旁低道:“吳笠,虎賁營的。”
吳護軍看見這位挾風而來的謝娘子,呆了一瞬,自然要賣她幾分薄麵,哂笑道:
“都是為太後娘娘辦差,請謝直指莫為難卑職。”
謝瀾安淡笑,“今天這出,不是太後的諭旨吧?”
虎賁營很早以前便脫離了天子隸屬,歸庾氏調遣。吳笠奉的是靖國公之令,與太後娘娘也沒什麼差別。
吳笠沒退讓,與名義上比他官大一級的謝瀾安賠笑:
“上頭有令,咱們當差的不能不從不是?直指放心,卑職隻拘帶頭的人,”他向楊丘一指,“就是這人!還有個寫文章的……”
正說著,他的兩名下官夾製一人走來,“頭兒,抓到寫檄的了。”
被二甲衛製住之人著一身慘綠華服,竟是謝演。
“放肆,我乃謝氏子弟,豈敢辱我……我不知情……”謝演人在楚樓吃酒,禍從天上飛來,怎一個鬱悶了得。
虎賁營隻認指令不認人的作風他亦聽聞過,心中沒底,一看見謝瀾安,眼神雪亮,顧不得過往嫌隙叫道:“阿妹救我,什麼檄文……真不是我!”
吳笠轉著眼珠看向謝瀾安,“原是令兄所為,怪不得直指著急趕來。”
謝瀾安未看謝演,轉眸向學士堆裏環掃而過。謝演見她見死不救,心涼了半截,偏生這時那熱血郎君楊丘高聲道:
“謝郎君不必謙虛,此檄與那篇大名鼎鼎的《北伐論》行文用典近似,雖未署名,必是郎君大作無疑!郎君高義,豈於發聲,令吾儕敬佩之極!”
謝演想死的心都有了,他咬牙切齒,便要道出一人名姓。
不想就在這時,人群外遠遠有一人開口:“這篇檄文,是在下寫的。”
街麵上人聲陡靜。
胤奚眉心霎時擰動,他先看了眼女郎,見她麵無表情,而後轉頭,便見一個布衣素舄的男子走來。
不飾紋樣的素袖在此人臂間輕拂,犖落而清朗,他周身唯一的玉飾,是發上那隻芝形白玉簪,玉質溫潤,恰如玉簪主人泰而不驕的氣質。
“在下楚清鳶,草字潛心,一介寒人。不齒外戚誤國,故舍微命以示民,錐肺腑而嗟歎。連累旁人非我本願,請釋無辜,楚生在此。”
他麵對令人膽寒的虎賁甲衛,坦蕩地說出這番話,一身素衣與冷硬的鐵甲形成鮮明對比,十足是不畏強權的風範。
他沒有看向任何人,唯獨言訖後,透過人群凝望了謝瀾安一眼。
太學中人經過短暫的驚詫,不可思議地打量此人,若說檄文是出自他手,那麼那篇膾炙人口的《北伐論》,難道也是……
楊丘幾乎熱淚盈眶:“不意天地中竟還有如此隱士高傑!好!一心為國的大玄子民豈可戕,豈可害,要抓先來抓我!”
吳笠未料還真有敢承認的,氣笑出聲,衝身後揮了揮手:“不必謙讓了,通通帶走!”
楚清鳶被推搡了一下,枷鎖即至,太學生同氣連枝,抱團阻攔。荀尤敬要保護這些年輕學生,與虎賁衛極力爭辯。
謝瀾安怕老師受傷,擋在老師左右,冷聲下令:“驍騎抽刀,隔開虎賁甲,誰也不許妄動!”
虎賁衛尚且未露刀芒呢!吳笠生出了薄怒:“女子休張狂,你還敢抗命不成?”
“我這便入宮,麵請太後定奪此事。”謝瀾安盯著他,“在此之前,此處的太學生一個也不能少。”
真被這幫虎狼把人帶入詔獄,這群膚弱骨柔的學生哪個是經審的,到時候隨便將罪名安在庾家想清算的世家頭上,胡亂讓他們畫了押,便是一場黨錮之禍的開始。
“不必麻煩——”吳笠說著要抽刀,肖浪眼鋒一動,挺身護應,“兄弟,都是當差,不用這麼較真吧。隻是等一等而已。”
一道離弦低嘯的鏑聲隱沒在這片混亂中,允霜耳廓微動,忽然道聲不好,一道箭光從高處疾射而下。
允霜隻來得及抬劍輕磕,那支衝著楚清鳶心口去的羽箭被磕偏半寸,紮入楚清鳶左肩。
另一支與此箭同發的箭簇,從楊丘心髒透體而出。
連珠箭!
“玄白!”謝瀾安喝聲的同時,玄白已縱身循著那箭射來的方向追出。
胤奚迅速抬眼,尋找四方高處能夠藏身又視野開闊的所在,挪步站在女郎可能遭受偷襲的方位,全身肌肉緊繃。
雖然他在電光石火間已想到,這兩箭多半就是衝著太學生來的,為的是激起兵與士之間的矛盾。
鮮血與尖叫同時湧出,片刻前還慷慨激昂的楊丘,此時已成一具氣絕的屍體。
楚清鳶被那一箭的力道帶翻在地,雖未傷及要害,失血加疼痛依舊讓他頃刻臉色蒼白。
他捂著肩膀,怔怔望著那仰躺在地,死不瞑目與他對視的楊丘,胃裏翻湧痙攣。
人命如此脆弱,這便……死了嗎?這樣的死亡,方才離他也隻有三寸……
謝瀾安望著地上血染白衣的年輕人,收緊掌心,不忘擋住荀尤敬的視線,“王巍,帶人送荀夫子離開。”
關璘脖頸一梗,猶有話說,但謝瀾安的話是命令不是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