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隻妖。我住在銅鏡裏,已經有好多年了。我出不來,我住的鏡子也有好多年了,越磨越滑,越磨越亮,也越磨越破了。我不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娘親好像到死前都沒有想到我叫什麼名字才好。
對了,娘親。我記得娘親是個漂亮的女人,雖然我們都住在鏡子裏,但是娘親可以出去。有一天娘親出去,帶了一個男子回來,對我說,妖妖,叫爹爹。
對,娘親沒有給我起名字,一直叫我妖妖。我不知道爹爹是什麼,但我看見娘親滿臉的笑,就叫了一聲爹爹。娘親笑得更開心了,對著爹爹說,妖雲,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事。
然後,娘親就死了。是爹爹。他插了一把劍在娘親的肚子裏,娘親流了很多血,就睡著了。我問爹爹,娘親怎麼睡著了。爹爹說,是死了。我又問,什麼是死了。爹爹說,睡著了就再也不會醒,就叫死了。爹爹摸了摸我的頭,抱著娘親走了。我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我隻知道,從此後我一直一個人住在銅鏡裏,沒有出去過,也沒有誰進來過。
這些是我六百年來唯一能記得的東西。對了,我還記得,爹爹長得很好看,還有,自從爹爹臨走時摸了我的頭,我就開始覺得自己怪怪的,但是我說不出來哪裏怪。
這六百年我一直一個人,總是感覺不太好。以前娘親在的時候,還有人陪我說話,但是後來沒有了。我去唱歌給銅鏡聽,但是他不理我。我感覺悶悶的,我一個人。對,一個人。
直到有一天,不知道是幾百年前的事,兩百年前或是三百年前的不知道是哪一天。我聽見一個凡人說,孤獨。那時候我才知道,我感覺悶悶的,其實是孤獨。原來我在不知道什麼是孤獨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孤獨了。
這幾百年,能對我的孤獨有所慰藉的,就是銅鏡前的人。雖然我出不去,但是我可以在鏡子裏,聽著他們,看著他們。喜怒哀樂,癡嗔怨念,悲歡離合,七情六欲。這些就是人類。我看著他們,學著他們,有時笑,有時惱,有時愛,有時恨。不過,我隻學得到他們的表情,學不到他們的感情。就像我隻能看到他們的臉,看不到他們的心。
這一次,我和銅鏡被一個男子所得。這個男子,似乎很貧窮,他的家也很簡陋,一方破敗小院,幾碗粗茶淡飯,他也是一個人。
他從來都一個人。自從我看見他,他就一直一個人。我想他應該和我一樣,孤獨。我忽然覺得有所安慰,有個人和我一樣,也不是太糟糕。
如果兩個孤獨的人在一起,還會不會孤獨?我不知道,畢竟我仍然孤獨著。
他應該真的很窮吧。他每天吃的菜就那麼一兩樣,偶爾會有人給他送一些菜,一個好心的老頭會給他送魚,一個好心的老婆子會給他送肉。
好吧,他們也不是那麼老,當然並沒有我年紀大。可是看他們的臉對我來說他們是老的。
不過那個男人就很年輕。應該說是小吧。他的臉很清秀,白白嫩嫩的,眼睛也很亮,總是閃著光的。他的嘴唇薄薄的,有時候會有一點紅,我看了就會好想吃。他看上去比我要高一點,當然是我是人形的時候。
他總愛穿青衫白衣,背著一個簍子早出晚歸。他還總是隨手拿著一卷書,搖頭晃腦地念著,看起來呆頭呆腦的。不過我居然覺得他呆頭呆腦的樣子很好看,我想自己一定是傻了。
他很少會有閑的時候。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一個男人房裏會有鏡子,可是他還是很細心,有時會擦去鏡子上不知何時落上的灰塵。輕輕的,慢慢的,沒有人像他。
對啊,沒有人像他。他會和我說說話,說說她今天在學堂裏受了些什麼委屈,先生誇了他什麼,他又學會了李青蓮的一首句子。
真的沒有人像他。他受委屈的時候,我會不自覺掉眼淚;他被誇了的時候,我會不自覺嘴角彎起;他學會了詩句的時候,我會不自覺蹦蹦跳跳。過去我在過多少人屋子裏,那些女人要麼對著我哭,要麼拿脂粉盒子砸鏡子。
沒有人像他,會這樣溫柔細致地待我。從來沒有,他對我溫柔的時候,我會心裏忽然熱起來。
一晃就過了兩三年,時間過得好慢。今天他一如既往地背著簍子出去了。可是今天他沒有到別人家炊煙嫋嫋的時候才回來。今天他回來得很早,還有一點不同。
他笑了,一直笑。這麼多年我沒有見他笑過幾次,除了被人誇他書念得好,字寫得好,他才會淺淺的笑,靦腆的樣子也讓我很順眼。
一個女子。他身邊有一個女子。她也笑,這種笑我倒是見過。從前有的女子見了自己心愛的男子,就會這樣笑。難道他是她心愛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