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那日益消瘦的臉龐終於引起了我的注意,至少家裏略為緊張嚴肅的氣氛對我也是有影響的。據請來的醫生說,爺爺的喉嚨裏長了瘤,幹燥的飯食無法下咽,每日隻能喝些碎米熬的稀飯,另外隔天得吊一瓶葡萄糖。這幾天去下屋玩的時候,吊瓶是極常見的景觀。爺爺的皮膚一日日皺縮,失去了光澤,臉上再無往日的精神矍鑠。爺爺生命的氣息日漸微弱。
醫生請了好幾撥。有衛生所的白大褂,有山前村後手中握著幾個祖傳偏方的小中醫,有走方郎中,也有常為小孩驅邪避煞的那種,也許文化一些可以叫做巫醫的。巫醫現在雖然已經不再流行,但是老人們在越是緊要的關頭就越是信這個,我曾見過幾次巫醫治病,包括自己小時候也有一次那樣的經曆。這些醫生對於爺爺的病情,個人診斷的結論並沒有大的出入,但誰都不敢下手,因為誰也承擔不了可能的後果。近年關,父親進城去聯係爺爺住院開刀的事宜了。
卻未能如願。其一是因為母親的極力勸阻——我們家和爺爺家,素有隔閡。母親常給我們講我們小時候,爺爺和奶奶如何虐待我們的事實,講得有鼻子有眼,但我們對於這些事情總是半信半疑,因為想象不出素來所見的奶奶的笑麵孔下會包藏有什麼禍心。不該我們對於小時候的記憶總是很模糊,沒有辦法從記憶裏為母親的話提供直接的證明。在母親的事例裏,我們通常都小得根本不記事,比如哥哥四歲的時候,有一回一個人在外麵玩掉到水井裏,父母出門做工去了,但是爺爺奶奶都在家的,對於哥哥驚天動地的哭聲居然無動於衷,並沒有從家裏出來看一看,後來虧得哥哥自己爬了起來。鄰居都說,這樣子的老的,天下少見哪。但是對於母親和奶奶之間的不和,我們是有感覺的。也許婆媳之間這是正常現象,我們沒有辦法深究孰是孰非。父親對於這樣子的講述總是不置可否,對我們來說就更增添了一層神秘色彩。對於住院一事,母親分析了一堆的理由,諸如:住院必定得花我們家的錢,因為幺爸在給爹爹操辦婚事時差不多花光了所有的積蓄,而另幾家姊妹中間是拿不出錢來的。大家手頭都緊,都是有小孩上學,誰能有多少活錢啊。再說要是治不好,仍是免不了一死,白花冤枉錢不說,人家同樣得說是未盡到孝心,還不如不起這個頭的好。況且人總是要死的,隻是時間的早晚罷了。(母親居然知道人固有一死的道理,難得。)這次就算治好了,也隻是個藥罐子,日後還是要拖累我們,白搭錢進去……如此等等,終於使父親的孝心有了些動搖。
其二是人員的關係。近年關,而且今年大年二十九就是除夕,大家都在忙著過年呢,有能力的醫師大多回了家,醫院幾乎相當於放了假,找不到可以勝任的人——具體情況我不是很清楚,但是以本縣公共服務的總該大抵如此,何況是醫院,這實在是情理之中的,甚至是比較樂觀的估計。
其三當然是費用的問題。一年來父親帶的民工在鄉黨委書記家做建築,到了年底卻開不出工資,說是沒有活錢,於是順應本縣今年的潮流,以縣煙廠的香煙折價算工資,因為反正農民也不是說不抽煙麼。而且香煙也還隻給了一半,另一半講好開年以後再給。先給的五百多元的煙,爹爹的婚事中用了一些,但無論如何縣醫院是不會認可用香煙來當醫療費的,雖然醫生也不是說不抽煙。現在父親手頭還有些錢,但是過了年我要學費,而且開春的農事安排也少不了錢,這樣一來,當然就沒有錢治病了。
於是,這件事就這麼擱下了。
新年的氣氛並沒有因為爺爺的病情而被衝淡,這是我的感覺。對於新年,自然是要看得很隆重的,此前此後都有許多重要事情要做。最首先是殺年豬,一般在農曆的十月底或者冬月,最晚也要在臘月初,這對每一戶農家來說都是一個盛大的節日。按曆選定一個吉日,然後延請殺豬師傅,以及左鄰右舍的到時候都要來幫忙,還要接來遠近的一些至親好友吃年豬飯。到那一天,對於我們來說也是一個熱鬧的機會,雖然並沒有要當世界第一殺豬手的雄心壯誌
,看看那力與美的交彙,也是一種樂趣。何況,在這之後是有好幾天的新鮮肉可以吃的。殺豬時,先要燒幾大鍋的開水,用一個大盆盛起來,(盆要大到可以容納一頭整豬。我們小時候,比較奢侈的事情之一,就是用這樣的盆洗澡,差不多可以在裏麵遊泳了。至少,憋著氣把全身都泡在裏麵是很享受的。)然後由幾個身強力壯的年輕小夥子,從圈裏邊把豬拖出來。再傻的豬也知道自己的命運,因此這一番搏鬥是很花力氣的。把豬在殺豬板凳(極寬、極厚實)上摁住了,師傅提著刀在脖子上比劃兩下,找準部位,一刀下去,真個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一抽刀,就見一股熱騰騰的血從傷口裏噴湧而出,旁邊的人趕緊拿一個盆接住,能裝大半個磁盆,這也是盛宴上的一道菜。我們喜歡殺豬,也因為一年隻有在這個時候可以吃到豬血。豬的生命力其實還是挺頑強的,雖然血都流幹了,漸漸的不再掙紮,但是到後麵還時不時的抽搐,甚至如果殺豬師傅手藝不精沒殺幹淨,煺毛時還能動彈。給豬剝皮和褪毛是很有意思的一項工作,我們也可以參與。把豬整個的浸入先前準備好的大盆開水中,毛經水一燙自然就紛紛脫落了,不過有些地方的脫得不利落,所以還需要動手,反複澆上開水,用一塊很大的鐵皮使勁刮,才能夠褪得幹幹淨淨。那熱氣騰騰的場麵,雖然是冬天,參與的人卻是熱火朝天,汗流浹背,每一個見過的人都會留下深刻的印象。剝皮時師傅先在豬的四肢上各割開一個小口,然後用一根細鐵棍大略的在皮下捅幾下,最後僅僅憑著嘴上的功夫,往小口裏麵吹氣,生生的把皮膚和肌肉剝離開來,這一手功夫怕不是常人所能夠具備的。對於我們來說還有一個便利,就是最後剝下的豬的蹄殼,完全是角質的,可以收集起來,燒成灰,弄成糊狀,敷在凍瘡上麵,據說很有療效,所以往往殺豬結束之後剩下的是我們在遍地狼籍中搜尋豬蹄殼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