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 / 3)

Δ宿夢

早上一到校,尤曙光遇到個奇葩孩子,一點麵子沒給他留。

放學的時候,尤曙光被這奇葩孩子的媽堵在校門口,興師問罪外帶提出非分要求。

回家的路上,尤曙光聽說自己要離婚了。對,聽說——自己——要離婚了。

尤曙光當時還搞不清楚,這一整天的奇怪遭遇,究竟與他昨晚做的那個蹊蹺的噩夢有些牽連,還是跟噩夢完事之後的事有牽連?

昨晚的噩夢源於一個輕鬆愉悅的開頭。

“同學們注意啦,下麵老師要變形了”

尤老師變不了形,需要變形的,是尤老師背後黑板上那道繁複的高級方程式。學生們很捧場地哄堂大笑。尤老師的目的達到了。

作為一個高三的數學老師,尤曙光慣於在不經意間無私地拿自己開涮,以使枯燥嚴肅的數學課富於樂趣,這樣的課堂教學效果十分難得。他也常常在早晨醒來時,竊喜自己在睡夢中得到的幽默靈感可以在當天的課堂上派上用場。

“尤老師,我媽有事找你。”

學生們的哄笑聲中,一個女學生站在教室門口聲音不大不小喊了一聲。

尤曙光感覺沒見過這女生,但又看不清她的臉,跟著女生走出教室,卻看見站在門口的是自己的媳婦兒,趙迎春。

趙迎春本來笑盈盈地站在那兒。尤曙光不記得自己接下來說了什麼,怎麼得罪的他媳婦兒,隻看見趙迎春的嘴唇一張一翕,滔滔不絕地回敬他,伴隨著巨大的衝擊力,四周地動山搖,排山倒海,天塌地陷,尤老師腳下瞬時崩裂,隨即跌入萬丈深淵,人也就跟著醒了。

其實這夢裏的驚險程度對於尤曙光算不上多麼噩的噩夢,因為尤曙光早就不止一次夢過類似的情景,差不多每次都是趙迎春一張嘴,就地動山搖,天塌地陷。並且不止一次隨著睡夢從床板上直接“陷”到地板上,更不止一次裹著被子重新躺回自己的小床,然後瞅見對麵床上熟睡的媳婦兒,心裏挺過意不去。

趙迎春躺在那張床上有十三年了。植物人。

尤曙光內心過意不去的是自己這夢的內容太過誇張,從本質上醜化貶損了自己媳婦兒,人家活著的時候,不對,應該說是“醒著的時候”,不過是口齒伶俐,能言善辯,往往善辯到把“討論”提升為“爭論”,最後升級為“爭吵”罷了。

不過這晚的情況有些特別,尤曙光從床上落地的動靜似乎比往常大了不少,細一想,大動靜來自外屋。

尤曙光從裏屋衝出來的時候,原本就擁擠狹窄的外間更是一片狼藉。外屋的大衣櫃整個正麵親吻大地,再多一公分,就能把睡在一旁沙發上的齊老太太拍進地底下。幸好老太太毫發無損,睡在大衣櫃後麵的女兒尤優也無大礙,一勁兒捧著腳丫子哼哼唧唧。

可是,大衣櫃底下分明還有個人痛苦呻吟。

可是,家裏就這一間半屋子,全家四口人,會動彈的,不會動彈的,都在這兒了。

警車開走的時候,天已經麻麻亮了。

尤優的腳丫基本沒事了,昨天大半夜一腳踹到大衣櫃上實在用力過猛,但居然不是因為抓賊情急而為,而是正在做夢。

當時尤優夢見自己就站在自家這塊地皮上,不同的是,前後左右一眼望去全是高樓大廈,他們全家想住哪間住哪間,姑娘別提多激動了。可是轉眼就看見她爸媽在房子另一頭吵得不可開交,尤優想跑過去勸他們別吵了,可是腳底下的路就如同屠宰場運凍肉的傳送帶,任憑她使出多大力氣往前跑,身體都隻能朝著身後巨型鍘刀的方向不斷後退,眼看眼前的爸媽越來越模糊,尤優又急又怕,拚出全身所有力氣,縱身一躍

大概就是尤曙光墜床落地的同時,大衣櫃倒了,小賊碰巧“中獎”。

這位小賊大概從來都不會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栽在一頂大衣櫃手裏,直到被抓住,他都沒想明白這家究竟是怎麼個格局。不過尤優可沒有“飛身一躍即可樹倒房摧”的好功力,大衣櫃就挨著她腳邊,確切地說,大衣櫃算是她房間的其中一麵牆。

美夢就是現實中夢想了無數次的美事。尤家裏外屋一大一小加起來,總共一間半房。四口人居住。齊大媽和尤優住外屋,裏屋住的是尤曙光夫婦。外屋稍大點兒,於是臥室、客廳、餐廳、工作學習間等多功能占齊了。尤優的單人床有兩麵貼著牆麵,空出來的那一側用一組大衣櫃擋著,床尾既靠不上牆也靠不上大衣櫃,就拉了一扇布簾兒,純集裝箱風格,二十多歲的大姑娘,好歹有了個自己的單間。齊大媽睡的地方,白天撤了鋪蓋是沙發,晚上鋪上鋪蓋就是老太太的床。幸好沙發床與大衣櫃之間還有塊兒僅存的空地,否則,用齊大媽的話,“用大衣櫃就把老太太給埋了”。

裏屋比外屋小一半,尤曙光單人床的位置是房子後來接出去的,由於麵積狹窄,床也比一般的單人床窄,且一半卡在兩扇牆之間,像是睡在拉開一半的抽屜裏。平行於對麵趙迎春睡的醫用單人床則顯得相對舒適一些,一側靠牆,另一側空出個窄過道,為的是方便照顧她的人走動,床邊的空間塞著換藥和鼻飼用的小推車,以及擦洗用具。放眼望去,這家的醫療設備比起別人家極大富裕。

賊不走空,此賊要是早知道這家搞成如此辛酸的格局,絕不會誤入。

Δ奇葩孩子

送走小賊,尤曙光沒再接著睡,找了幾道典型的函數試題,準備今天在課堂上講解。到校的時間跟平時差不多,剛上到教學樓二樓,迎麵一個穿著便裝的女生過來。學校有規定,必須穿校服。理由是防止學生在衣著上相互攀比,且有助於處於青春發育期的學生們專注學習。

尤曙光作為一名負責任的本校老師,對於這名女生這樣明顯違反校規的行為,很自然地要過問一下。

“同學,你怎麼沒穿校服?”

“學校又不是殯儀館,穿孝服幹嗎?”

開口就嗆人,嗆的還是位老師。女生完全不看問話的人,依舊自顧自走。

“你哪個班的?”

作為一名負責任的老師,尤曙光必須過問清楚了。女生停下腳步,一點兒不怵。

“高三二班,怎麼了?”

尤曙光上下打量了這女生一番,個頭不高,樣子機靈,臉上的不羈一看便知不是一般好對付的學生。

“哦,你是剛轉到高三二班的唐豆豆同學吧?”

女生微微愣了一下,不肯定,不否定,“你是他們班班主任?”

“不,”尤曙光和藹地糾正並強調,“是你們班。我是你們班的數學老師,尤老師。”尤老師很肯定,自己判斷正確。數學教了二十五年,精準是必須的。

與新生唐豆豆的首次碰麵,尤老師完全沒往心裏去。教學二十五年,什麼硌澀學生沒見過。

大課間,尤曙光正批改作業,唐豆豆來到辦公室。尤曙光馬上放下手上的事,熱情地招呼她進來,是他讓這學生課後來辦公室一趟,聊聊。

“聊數學還是聊校服?”

“兩樣都不聊。聊聊第一天來咱們學校的感受吧?”

唐豆豆對這樣形式化的關懷特別沒興趣。“老師學生,上課下課,每個學校一樣,沒什麼特別感受。”

“有壓力嗎?”

尤曙光問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別提多溫和。可還是引爆了唐豆豆的熊熊怒火。

“是您有壓力了吧?傳說中本市連續三年高考數學零分的傳奇人物災難性地降臨到您代課的班上,眼看今年的升學率直接影響年終評先評優了,獎金也要大打折扣了,數學老師汗大了吧?”唐豆豆的反譏,句句戳中對方要害。

也難怪,這樣大的來頭,內心難免脆弱。尤曙光始終笑容和藹,為了減輕唐豆豆的抵觸心理,他把聲音壓到最低,但語氣中增加了幾分威嚴。“好吧,我們都有壓力。你認為數學課上這些東西乏味無用,的確,買菜不會用到函數,做衣服也不用立體幾何,但問題是高考要考它,所以我們還得學它,所以我第一時間給你鼓勵,爭取今年通過我們的共同努力使你擺脫傳奇人物的稱號,難道你不希望嗎?”

尤老師這番話說完,唐豆豆立刻感覺辦公室裏全是眼睛。傳奇身份每增加一年,投向唐豆豆的好奇觀看度就逐年隨之遞增若幹個度數。動物園裏爭相一睹珍稀動物芳容的好奇遊客,在眾名貴珍稀們的眼睛裏,就是這種討厭。

“您的這種鼓勵貌似存心幫我加速更成名吧?”

唐豆豆全然沒給這位明打明戳人傷疤的老師留任何麵子,說了聲“我謝謝您”,自己就走了。

這事,尤曙光還是沒往心裏去。媳婦兒變成植物人之前,尤曙光當過幾年班主任,什麼刺頭學生沒調教過。不過,能夠連續三年高考數學都拿零分的奇葩,的確是頭一回遇上。

Δ奇葩孩子的媽

下班的時候,尤曙光推著自行車剛剛出了校門,再次遇上唐豆豆。

她說,“尤老師,我媽有事找你。”

你媽?有事找我?尤曙光挺納悶,嘴裏嘀咕著這句話,不由地後腦勺發涼。這話怎麼那麼耳熟呢?!尤老師,我媽有事找你……找你……找你……

昨晚上的……噩夢!

但尤曙光奇怪的是,夢裏頭那女生說的是“我媽”找你,可是教室門口找他的明明是自己媳婦兒,根本就是絲毫挨不上邊兒的倆人。夢真是個奇妙的東西

“尤老師!”

唐豆豆毫不客氣地打斷尤曙光對奇妙夢境的追憶。尤曙光回過神來的時候,唐豆豆所說的“我媽”已經端端正正立在他眼前。尤曙光不由地打了個冷戰。

這女人四十五歲上下,比起尤曙光剛才回憶中的“我媽”典雅大方有風韻得不是一丁點兒。尤其身材保持得極好,本來就個頭高挑,上下比例勻稱,從背後看,體型絕對不亞於學校裏每天除了睡覺都匍匐在課桌前積累知識和贅肉的青春少女們。當然,此時尤曙光並不能看到豆豆她媽的後背,但是他能很明確地看到豆豆媽臉上的微笑,這笑容讓人很明確地拿不準她的來意。

“你就是尤老師?”

一開口,尤曙光便能感覺到來者不善。他微微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讓自己看上去和站在講台上的他一樣地沉穩從容,笑容可掬。

“哦,我是尤曙光。”

豆豆媽並沒有馬上接話,而是讓唐豆豆先回家,她要跟尤老師“好好談談”。唐豆豆衝尤老師扯了扯嘴角,走了。尤曙光不由得脊背又是一涼,不知道後麵有什麼好戲等著自己。

“我是唐豆豆的媽媽,姓李”

“我知道,我知道。”

“你知道?”

尤曙光知道,這位學生家長是為了下午的事,這裏麵可能有點兒誤會。應該說,確實是誤會。“你知道,孩子對問題的理解和咱們大人不同,尤其是這個年紀的孩子,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了,而且某些敏感的神經比較容易被觸動,比如,對他們的鼓勵就有可能被他們理解為刺激,甚至某種更低級的手段,例如……羞辱。”

當然,尤曙光很謙虛地表示,自己的教育方法也有需要改進,這歉意的解釋被唐豆豆媽不客氣地打斷了。

“我不認為教育是萬能的。”

尤曙光感覺到撲麵而來的十足氣勢。而這位媽並沒有留給尤老師表態的機會,接著說,“我也不認可‘沒有教不好的學生,隻有不會教的老師’這句話。”

這句話似乎是對教師的認可,尤曙光略感欣慰。

“這些都是那些所謂的教育家的說辭,如果教育真的那麼神奇,還製定刑法幹嗎?還設置監獄幹嗎?犯了罪,讓老師好好教育教育不就行了!”

到底是認可,還是反對?尤曙光糊塗了。

“我的意思其實很簡單,”唐豆豆媽轉而滿臉堆笑,“鼓勵也好,刺激也好,無論您用什麼辦法,哦,羞辱就不必了,隻要能讓我閨女,唐豆豆同學今年徹底告別高中生的身份,作為家長,我全方位支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