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臨終遺命(1 / 3)

九月裏的太行山,木葉淅瀝凋零。

連日綿綿秋雨,山中寒意已濃,前往山裏燒香還願的香客們,比往常少了很多。

這晚約摸二更光景,山下突然奔來一條碩長黑衣大漢,冒雨衝風,沿著一條高崗向山中疾奔。

突地,山崗下一聲呼哨,衝出一群手執兵刃的江湖豪客,把去路擋住,黑衣大漢一驚之下,抱拳朗聲說道:“諸位是哪條道上的朋友,攔阻攔下有何教諭?”

就地說話的功夫,對方已擺開了圍攻陣勢,黑衣大漢不由怒火上衝,複又高聲道:

“兄弟陸子俊,久已不在江湖走動,諸位莫找錯了人?”

隻聽人群中一聲暴吼道:“錯不了。”

呼地一把鋸齒刀當頭劈下,刀沉猛地帶起一片嘯風之聲。

黑衣大漢外號“鐵掌震三湘”,久聞江湖,經驗豐富。一見對方出手之勢,便知遇上勁敵,身形微偏,舉手一掌將刀震開。

盛名之下無虛士,陸子俊一雙鐵掌的威勢果見驚人,出手一招使傷了二人,但也因此激起了群豪的怒火,呼哨一聲,一齊猛攻而上。

陸子俊身手矯健,膘悍異常,掌招有若鐵槌擊岩,巨斧開山,圍攻的人數雖多,可並未占得便宜,人群中不時傳出慘叫悶呼之聲,動手僅頓飯時刻,已倒下六七人。

雙方搏鬥了足足有一個多更次,參與圍攻之人已倒下了十之八九,而陸子俊也已渾身染血,步履踉蹌,當他奮起餘力,一掌把使鋸齒刀的漢子劈倒後,也頹然滾下崗去。

狂風仍自怒吼,雨後暴發的山洪,恍如千軍萬馬,順著山勢往低窪處奔流,昏厥後的陸子俊,經山洪一衝,倏然醒轉,他似具有一種超越常人的異稟,在洪流中翻滾掙紮了一陣,終於抓住一叢雜草,借勢爬上坡來,爬爬跌跌向一條空穀奔去。

這座空穀極是靜僻,穀內依山建有兩間茅屋,屋內一燈如豆。散發著暗淡的黃光,使屋內景物依稀可辨。靠牆一張木榻,臥有一個頭發斑白,瘦骨嶙峋,氣息奄奄的婦兒。

一位年在廿上下的玉麵少年,滿麵愁容地立在榻前發愣。

隻聽那婦人嘶啞著嗓音呻吟道:“孩子,娘……恐怕……不……不行了……”

少年俯下身去,柔聲安慰道:“您別傷心,爹今天就可回來了。”

婦人唉聲歎道:“娘知道藥王的丹藥可以起死回生,可是對娘來說,縱有靈丹也沒有用了……”

少年耳聽門外風狂雨驟,山洪怒吼,暗忖:“似這等天氣,就算討了丹藥,恐怕也趕不回來。”想這事,不自覺地黯然搖了搖頭。

婦人感傷了一陣,突起一陣劇烈咳嗽。少年趕忙伸手輕輕在她背上拍著。

好半晌,少年對病婦人又道:“娘,您別想得太多了,好好歇歇一會見吧。爹一身武功,不是輕易受人欺的。”

婦人深沉一歎,伸出雞爪似的手掌,緊緊抓住了少年的手,淚珠突然泉湧般地滾了出來。

驀地門外噗通一聲,似有重物倒地,少年駭然一驚,霍地轉過身來,喝道:“外麵什麼人?”

婦人緊閉的雙目,突然睜開,沙啞地喊道:“快出去看看,一定是你爹回來了。”

少年暗中提功戒備,緩緩越近門後,傾耳聽了聽,門外隱隱似有呻吟之聲,當下猛地把門一拉,一陣狂風夾著雨點,撲麵襲來,使他不自禁打了一個寒顫,急攏目光,向門外看去,赫然一個黑衣大漢,倒臥在雨水之中,心頭大吃一驚,急步衝出,顫抖著雙手,扳過身子細細一看,果是他母子朝夕盼望的“鐵掌震三湘”陸子俊。

此時茅屋內傳來病婦人微弱的呼聲道:“飛兒,門外究竟出了什麼事,可是爹爹回來了?”

少年飛快將陸子俊輕輕放置在竹榻之上,深籲一口氣,迅速為他說去濕衣,隻見渾身上下傷痕累累,血肉模糊。

病榻上的婦人,早為這景況驚呆了,啊呀一聲,暈厥過去。把少年驚得手足無措,急用棉被將傷者蓋好,奔到榻前,捏著婦人入中,一陣推拿,半晌方悠悠醒轉。

少年見她醒轉,顧不得和她說話,翻身又趕到竹榻前,摸摸傷者,鼻孔尚有微息,隻是各處傷痕,經雨水泡浸,已呈白色,最重的一處刀傷,是在肩胛,已然深入肺腑,鮮血兀自汨汨冒出。

少年乃是陳子俊之獨子,名叫陸文飛,自幼經陸子俊送至一位好友處習藝,近因乃母病危,方行趕來探視,此刻見爹爹傷勢如此嚴重,心中早涼了半截,先行倒了一杯燒酒灌下去,跟著點了他幾處穴道。

陸子俊功力深厚,稟賦極佳,經陸文飛一陣推拿,緩緩地醒過來,張口噴出一灘瘀血,喘息著道:“飛兒,你娘的病況如何?”

他於傷重垂危之際,仍念念不忘病榻上的妻子,可見伉儷之間,情深意重,不同凡俗。陸文飛忍著悲痛,輕聲答道:“娘的病還是老樣子。”偷瞥了病婦人一眼,又悄聲問道:“爹出了什麼事,怎會傷成這樣?”

陸子使雙目之中,突然閃出兩道怨忿光芒,粗聲吼道:“爹遇伏了,這批人不是普通江湖草莽,至少有五個門派以上的人在內……”

他傷勢極重,經這一陣衝動,傷口進發,又流出鮮血。

陸文飛急揮手點了他二處穴道,將血止住,卻不敢再和他說話。

陸子俊喘息了一陣,複又開口道:“爹近日聽江湖傳言許多難惹的武林人物,都紛紛趕到太行山,是以連夜趕回,不想竟然逍伏……”

陸文飛忍不住插言道:“他們是來向爹爹尋仇的嗎?”

陸子梭搖頭歎道:“爹近幾年來,深居簡出,極少行走江湖,自覺未結什麼怨仇,他們這次伏擊為父,隻怕是另有原因。”

陸文飛睜大眼睛,看著父親,心中卻是疑雲重重。陸子俊斷斷續續又道:“爹擇在這荒僻的山穀居住並非避仇,乃是為了故主的一樁心願……”

突然他似想起了一件急事,喘籲籲啞聲吼道:“快到我衣服內找找,我替你娘討來的丹藥隻怕不能用了。”

陸文飛依言在濕衣內找了一陣,衣上滿是泥漿與血水,根本找不出什麼來。

陸子俊感歎地道:“你娘得這病,全是為父害的,她若不是因為住在這樣一處荒僻山穀,怎會害上這場病,唉……”

病榻上的婦人雖已病危,耳力並未失靈,陸子俊所說的話,她聽得明明白白,一麵為丈夫情意所感動,一麵為他的重傷而悲哀,嗚咽著泣道:“子俊,你不必管我了,我已燈盡油枯,縱有靈丹,也難挽回劫運,隻是你可萬萬死……死不得!”說到這裏已位不成聲。

陸文飛自幼離家,在外學藝,不想藝成回轉時,雙親俱已命在垂危,心中有如刀割,急奔到病相前泣道:“娘,您不用難過,您的病一定會好的,一定會好的,一定會……”

病婦人強掙紮說了幾句話後,已是氣若遊絲,張著嘴不住地喘。

陸文飛著在眼裏,一陣強烈的心酸,直衝上來,熱淚奪眶而出。

突然,陸子俊大聲嘶吼道:“飛兒,此刻不是哭的時候,快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陸文飛忍著悲痛,伏到竹榻之前,陸子俊圓睜雙目,喘息著道:“爹劍鞘之內,有張秘圖,乃是當年晉王所付托,須等待另兩位持圖的人前來,三方將圖拚湊,才可得知圖中之秘。”

陸文飛插言道:“爹,你還是靜靜養傷吧,想那晉王所付托之事,無非是金銀珠寶之類的財物,此刻提它幹什麼?”

陸子俊搖頭道:“你切莫將此事等閑視之,想那晉王天縱睿智,胸羅萬有,奉詔賜死,但文采武學誰不敬眼?所付托之事,自是十分重要了。”

陸文飛從未在江湖走動,也未聽過晉王其人其事,陸子俊雖在重傷垂危之際,將秘圖之事諄諄囑咐並未放在心上,當不輕聲安慰道:“爹,你少勞點神吧,飛凡先替你上點刀傷藥好嗎?”

陸子俊強提一口真氣,搖頭道:“不用了,趁爹還有一口氣在,聽爹把話說完。”

咳嗽了一陣,喘息道:“許多武林人趕來太行,事非偶然,爹突然遭人伏擊,更非無固,此地你絕不能呆了,爹死之後,你可護送你娘,去你師父那裏暫避……”

陸文飛當下輕聲道:“娘的病哪能長途跋涉呀?”

陸子俊歎道:“情勢危急,這是沒辦法的事,見了你師父,可把交換秘圖的暗語,對他說明,他乃一代大俠……”

驀地一陣狂吼,傷口進裂,-口鮮血噴了出來,雙腿一蹬,一位鐵錚錚的硬漢,竟然飲恨長逝!含忿而死。

陸文飛本已悲不自勝,目睹慘狀,忍不住放聲大哭。

陸子俊堪堪氣絕,病榻的陸夫人突起一陣急喘,濁痰疾湧,也伸腿咽了氣。

陸文飛抱著爹爹的屍體,痛哭了一陣,轉過身來,發覺母親也已死去,隻嗚咽著喊了一聲:“娘……”隨即撲通倒地,暈厥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刻,陸文飛才悠悠蘇醒,搖晃著身形立起,定了定神,緩緩行出門外。

此時雨已停歇,狂風亦停,朝陽穿過濃霧,放射出金色的光芒。陸文飛迎著晨曦,深深呼了一口氣,他原屬至情至性之人,突遭此重大變故,心靈大受創傷。

隻覺腦際空洞洞,萬念俱灰。

在門外徘徊了一會,這才想到死人入土之事,尋了一把鋤頭,暫時把父母埋葬起來,心中暗暗盤忖道:“爹爹再三囑咐我去師父那裏,想是那秘圖之事,十分重要,我若不遵照他老人家遺命,豈不是陸門之不肖子弟……”

經這一陣思索,頓覺心急起來,匆匆收拾一個包袱佩上長劍,將門反鎖,隨即上路。

約摸未牌時光,已到山下一處鎮集,這鎮集他曾來過,往常來往之人皆係山居土著,此刻竟有許多挎刀佩劍的外來人,心中大感奇異。

突然一陣濃鬱香味飄人鼻孔,抬頭一看,鎮上不知什麼時候,新開了一座酒館,裏麵一片人聲,生意似是十分興旺,他本不喝酒,但一種好奇心,令他非進去看看不可。

跨進店門,裏麵竟然十分寬敞,帳房之內,端然坐著一位滿臉黝黑的女掌櫃,見他進來,站起身子,微微笑道:“容官是找人還是獨酌?”

陸文飛漫應道:“找一個坐位就行了。”

黑麵女對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客官若是還要進山,本店有潔淨的上房可以往下。”陸文飛暗暗詫異,忖道:“這女子何以如此問我?倒得問個明白。”當下說道:

“你怎知我是進山去的呢?”

黑麵女笑了笑道:“近日來來往往的江湖人物極多,大部分是朝山進香的,我見客官佩著寶劍,想來也是朝山的人了。”

陸文飛隨口應了聲道:“那你就替我留個單間吧。”

此時堂倌已為他找了個座位,上前招呼道:“客官這邊坐。”

陸文飛隨著他穿過幾張桌子,隻見一位藍衫文生,獨占一張桌子坐著,堂倌朝那座子一讓道:“客官請給這位相公空個位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