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坡上靜悄悄的。對麵山坳斜坡上有兩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在放牛。夏茶開采之前,雇來的農工已經忙著把春上踩得板結的土地淺鋤了一道,一些兒夏天開花的野草鋤掉後蔫巴巴地躺在地上,陽光照射在淺翻過的泡濕鬆軟的土地上,空氣中飄蕩著一股野蒿山菊油茶混合的芬芳……一切恍如1975年清明前的那個雨季。空氣又清又甜,眼前隻是少了一群充滿憂鬱又充滿朝氣的年輕人在茶壟間歡喜忙碌的身影,——那一種投身農村生活的天真無邪、采摘青茶的那份虔誠……都化作了過眼煙雲,除了當事人自己,誰還會記得起那些曾經發生在這個偏僻山坳坡坡堖堖的故事呢?
羅茜如繞過當年住過的瓦房土場,在茶坡上孑孓獨行,貪婪地看著手指間輕輕摩挲滑過的油綠泛亮的茶葉兒,心裏感受著它們的脆弱和柔韌,它們看起來隻有四、五年樹齡,以前栽下的老茶蔸子都挖掉了;崗坡迎水一麵泡桐樹砍伐過一茬,後栽上去的樹苗隻有胳膊粗,惟一的一棵珙桐樹蔭已經撐起了方圓一畝地左右的濃蔭,樹幹上掛著“國家一級保護植物”的木牌子;茶壟跟泡桐林相連的路埂上雜草叢生,人們除草時總是忽略掉了它們,自生自滅的草們長得齊腳脖子深。羅茜如故意踩著窄溜的路埂走,青得冒油的草踩上去蓬鬆鬆滑溜溜的,草蔸子盤根錯節的根蔓有幾次差點把她絆倒,幸虧足尖牢牢抵蹬住前麵的草蔸,才穩住了重心,心底卻升騰起一股久違了的親切。
在半山腰泡桐林間的一塊空地,她找到了一座荒涼的墳墓,墓頂塌陷了一個坑,墓上和坑裏長出了老高的野草,墓周旁有牛蹄踐踏的痕跡——她看見地上的野草東倒西歪的,一些草從蹄印裏斜歪著長起來,濕泥裏牛蹄踩過的蹄印已經幹涸凝固了。羅茜如費力地撥開遮蔽在墓碑前的雜草,看清了這裏確實是葉蒿芙的墓地。站了一會兒,她蹲下來拔去遮蔽墓碑的幾蔸雜草,這時她看見草叢中靜靜盛開著一朵淡黃色的雛菊,知青們和葉蒿芙父親撒栽下的山茶籽一株也沒有存活下來,倒是原先珙桐樹旁的那幾蔸刺玫發遍了整麵的山坡,有的儼然一蓬巨大的傘蓋,青枝綠葉間開滿了火紅的花朵,猶如一團團火焰在山坡上靜靜地燃燒。
在離葉蒿芙墓地半麵山坡的坳坡上,另有一座修葺得很好的土墳。墓頂長出了淺淺一層青草,墓周有鏟修過的痕跡;墓前豎的青石碑上記載了逝者的生卒年月,橫楣是頌揚死者“光照山河,日月共存”的功德文辭。
“子萱,你不是最喜歡蘇東坡的詩詞嗎?”扶著墓碑,她默默地在心裏跟他說話。“今天我給你帶來了他的一首詞……還有含有你名字的萱草。‘萱草雖微花,孤秀能自拔’……哦,對了,人們又把它叫做忘憂草,你掙紮過,反抗過,奮鬥過,當那根在烈火中燒焦了的樹根直刺進胸膛的瞬間,你最後的感知裏是否帶有刻骨銘心的憂傷……還有彷徨?——”她默默地站著,注視著墓碑上被雨水浸漬的斑跡,那些歲月的印痕順著墓石歪歪扭扭地流淌下來,給瞻仰者一種肅穆和遙遠的感覺。“愛情已經離我遠去……”她靜默地盯著腳下的黃土,它伴隨著他的形骸和曾經多麼活躍多麼憂傷的思想一起埋葬在這裏;是的,就在腳下這一片她那麼熟悉的邊地,黃土徹底埋葬了人世間又一段淒美的愛情故事……
之後,她緊依墓碑坐下,默默地看山風刮過樹梢,看春榮秋枯的野草,看山下村落第二次飄起炊煙……冥想那些躺在地下的靈魂——善的惡的,他們都隻是永恒中的一瞬。一瞬——連天上的星星都來不及眨眼,那些曾經翻雲弄雨的生靈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把頭靠在石碑上,閉上眼,有那麼四、五秒,她屏住呼吸,感覺到自己正在快速墜入一個漆黑的無底深淵,而周身血液卻慢慢冷卻;甚至有一瞬她體會到了墜入深淵完全不同的感覺,那便是整個身體隨著飄蕩的靈魂遊離自我,虛無飄渺地向天境飛去……飛去。在她的意識恢複以後,她開始跪在墓旁,用手指刨開一塊浮土,從隨身攜帶的一隻紙盒裏取出一包萱草的塊狀種子分埋在墓的兩旁——除了愛情,她不知道栽下的忘憂草裏是否蘊涵有“Sub Rosa”意即:玫瑰下麵。“Sub Rosa”源於拉丁語,意思是“秘密的”、“機密的”、“私下的”。的意味兒。做完這一些,她必須得走了。她打算到坡腳的水庫裏弄些水澆濕剛埋下的種子——那些根近肉質的塊莖上每叢都帶了兩到三個芽,隻需澆足了水,它們很快就會生根發芽,夏季裏即可開出橘黃或者橘紅的花兒——然後她要洗洗手,喝點兒水潤潤幹巴巴的喉嚨,下午四點鍾以前讓那個出租車司機過來接她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