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政治犯(1)(1 / 3)

起風了。

一陣緊似一陣的山風在宵夜時分就刮起來了。起初,它像一個姍姍來遲的幽靈,悄悄敲打著山裏人壘得十分牢固的土坯屋,從那些由於年代久遠有些鬆裂的板牆縫隙“噝噝”鑽溜進去;漸漸的,大股山風起了,它們盤旋著橫掃過大湖山尾脈群峰突兀的山脊,嶙峋巉岩劃破風陣發出撕帛裂錦的尖厲哨音,深澗溝壑滾動的風們不時翻弄出悶雷般的轟響;一股山麓間東突西蕩的風挾裹了枯枝砂石,咆哮著竄舐過戴紫山口狹長的山地走廊,掠過樹稍、塘麵,撲向山坳裏一座孤零零矗立的茅屋……爾後拖著淒厲的呼哨沉入遠處的穀底……

光線暗淡的屋角,一張簡易木床上沉睡著兩個人。山風怒號的半夜時分,睡在外沿的翻了個身,鼻腔跟喉管的氣道裏噴出一連串扯風箱般的鼻鼾,又沉沉睡去;靠窗的那個被狂嘯的排風驚醒了,支楞起耳朵,聽那風橫掃過茅屋時揚塵“籟籟”瑟落的細微聲響……他嗅出了空氣中飄浮的略有些兒嗆人的塵埃,男人從“嘎吱嘎吱”作響的床板上爬起——他在屏聲靜氣地等待下一個回合接踵而至的、更為可怕的風暴。床板由五、六塊長短不齊的薄木板拚湊而成,用幾根鐵爪釘釘連在小圓木搭就的床架上,連著床架的床腳用四根碗口粗的木樁削尖後楔入地下固定,男人半跪半蹲趴在土窗台上,一隻膝蓋跪在其中一塊板條上,壓得板條連同鋪的稻草一起向下彎塌了半寸。男人輕手輕腳揭開牆洞上的一塊擋風木板,一塊髒兮兮的有些泛黃的塑料薄膜露了出來。薄膜顯然有些年頭了,皺巴巴的,是後來有人又糊弄上去的,薄膜中央和邊沿各有十來個拇指大小的窟窿,風和晨曦從搖曳破碎的窟窿裏一同鑽進小屋。透過塑料窗的破洞,男人望見天空依然閃爍著滿天繁星,他知道戴紫山麓的季風是鄂湘界山麓的一怪,沒有人知道這股山風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它們刮起時發出陣陣恐怖的吼叫,常常令人不知所措地陷入天地萬物混沌一團乃至毀滅將至的思維混亂之中。

“窸窸窣窣”的響動驚醒了床邊鼾睡的男人,他被指派監管犯人的勞動改造。監管人平日住在山外離獨山坳四裏地的界山衝裏,每隔半個月才到山裏來一次。床板和薄膜弄出的響動使他沉悶的呼嚕猛地變成一串驟急的響鼾,旋即一個翻身,抓過豎靠在牆頭的單管獵槍,警惕地喝斥道:

“羅光頭!你想幹什麼?”

光頭男人被嚇了一跳,看著對準自己的黑洞洞的槍口,又指指窗戶:

“我、我沒幹什麼……看看天……”

監管人半信半疑地盯住他看了一會兒,又看看犯人揭開的擋窗板,收起手裏的獵槍,“你又不是才到山裏!年年六月裏都這麼刮風,大驚小怪!”

犯人重新坐回床板上,咕嚕一句:“我擔心屋頂被風掀掉……”

監管人態度溫和了一些,說:“這風也不是刮了一年二年了,千百年它就這麼刮。早年間山裏野獸多,山下獵戶在山上壘蓋這間茅屋,躲避風雪歇腳過夜,也有進山砍柴尋藥的到這裏避避風雨。你放心!板牆是粘泥土填框夯杵的,牢實得很,屋頂苫的茅草也用竹排鉚壓過了,吼再大的風也掀不翻它。”

光頭男人睜大眼睛在黑暗裏環顧一遍空蕩蕩的茅屋。在他住進來以前,土牆的壁麵都有些風化鬆動了,不時有土疙瘩碎屑從牆上籟籟剝落;被煙火薰得發黑的屋頂早已分辨不出當年新苫草的枯黃,屋脊的苫頂已經黴朽發黑,草苫全仗著鉚壓的竹排才不致於被風掀掉;屋簷幾處殘豁是常年水漏留下的,春夏的雨水隆冬的冰淩勾子就順著屋簷裸露的一截檁椽木頭往下流……屋角一座被柴火薰得烏黑的土灶,灶台上落了一層汙垢,黑夜中有一股土甕氣;靠灶一口瓦缸,盛得下兩桶水;屋裏新添置的家當就是床鋪板上鋪的一捆稻草,去年下秋他的監管人給送進山來的。

監管人麻利地穿上鞋,背上獵槍,準備下山走了。

“報告民兵連長,”犯人從背後喊住他。“我想請兩天假。”

“請假?!”對方收回跨出門坎的一隻腳,轉過身盯住眼前的男人。“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