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6章 故鄉行吟(7)(2 / 3)

四十多歲就一人一頭白發的爸爸媽媽,白發隔著窗玻璃互相輝映著,好像大芬妹妹剛剛找到給菜社看瓜的美好工作並且新蓋了三間大瓦房已經結婚了一樣,爸爸你竟慢悠悠吐了一口煙問我:“你大老遠跑回來幹啥?”我忍不住愈加替大芬悲傷。我沒法怪罪你們,我的爸爸媽媽,你們先後失去了正常理智!我不能在家裏麵對你們為二十四歲的苦命妹妹痛哭。我放下旅行兜就直穿那片很大很大如碧綠湖水似的瓜地走向大芬的新墳。夏天的土鬆喧好挖,又在平地上,那墳築得又高又大不像富士山而像大地母親一隻鼓脹的乳房。我在墳旁全身劇烈抽搐著在心裏哭訴著她的苦處,懺悔我把重擔推給她沒盡到當哥哥的責任。哭夠了,我又直穿碧綠如湖的瓜地,記不得絆掉了幾個瓜了。那瓜地是不許穿行的,看瓜的鄉親理解我的不幸什麼都沒說我。回到家我問你,爸爸,大芬是怎麼死的,你竟不很清楚。說死前兩天還啥病都沒見有,第二天說肚子疼,你們就讓她自己到醫院去看。爸爸呀,難道你們不知道她性格內向,吃苦耐勞,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是不會向你們說病的嗎?她自己走到醫院,也沒喊叫著說疼得要死,醫生隻給開了幾片止疼藥。

爸爸,你們還以為她沒事,叫她挑水做飯。第二天她就又拉又吐,捂著疼得不敢直腰的肚子在地上打滾,你竟說她:“沒出息,逮著好吃的就往死裏吃,還不自己上醫院看看去!”大芬是自己捂著肚子彎著腰挨到醫院的。那兩天正趕上醫生們去水庫釣魚,隻一個醫生值班,那醫生叫大芬排長隊等著,輪到她時已疼得站不起來了,醫生檢查時才發現已生命垂危,馬上叫人抬到公共汽車站要往縣醫院送,公共汽車還沒到來,她就慘叫著死了。爸爸,大芬死得那麼慘你們咋安詳得沒事兒似的呀,問我回來幹啥。我惦著人家向她求親的事,她什麼話也沒留,我寫的那封信也不知哪兒去了。翻遍她的日記,也沒有,隻在死的前兩天寫她又到奶奶的墳上去了,說奶奶的墳頭已長了幾棵小草。奶奶死去不久。奶奶是當時家裏唯一能關懷她的人,如果奶奶在或許她不會死?大姑來了。大姑繼承了奶奶的全部性格和習慣,凡事不管事前事後都要叨叨個沒完,大姑說,大芬是個石女,石女是不能提結婚的,一提就得死。到現在我也不知石女是怎麼回事,到現在我也不知大姑的話是迷信還是科學,反正大芬是在我給她提親的時候死了。她是石女嗎?大概是根據她死在提親的當口而判定她是石女呢還是知道她是石女才得出因為提親她才必死的結論?我們誰都沒細細追問就不了了之了。

爸爸啊,好端端的活人,死的死,瘋的瘋,糊糊塗塗地死了,糊糊塗塗地瘋了,麵對二十四歲女兒的死,你和媽媽竟能泰然處之,你們得道成仙了嗎?我傷心欲絕,晚上獨自跑到田野裏躺在溫暖的黑土上,麵對星空縱情而又不能放聲地大哭。哭透了,平靜了,我還躺在地上癡對蒼茫夜空不肯起來,那夜空在我看來無論如何都像一座大大的墳墓,生的死的都是墓中人。是的,都是墓中人。爺爺不是頭十年就把一口棺材做好了嗎?放在外屋,天氣一好時,陽光射在他的棺材上,他便坐到棺材旁邊去,抑或是擇菜,抑或是磨刀,抑或是搓繩,抑或是捉虱子,仿佛生和死都是一樣的,不過換個環境罷了,大概就像他當年擔著你和衣物、率著妻兒從山東遷到遙遠的黑龍江來生活一樣。一顆流星在我眼前倏地逝滅了,還不如劃根火柴燃得長久,那肯定也是顆極年輕的星星,要不它隕落時該會燃得長久一點,星星都在不停地死滅,隻長一顆血肉心髒的人算什麼。我忽然對爸爸媽媽對生死泰然的態度有了理解,不必追究你們是堅強還是麻木了,也不必責怪你們失職或是無情了,若不是上帝把你們好端端的腦袋弄失常了,你們怎能承受這太重的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