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後我順路回出生地西集鎮為長眠故鄉的父母上墳。鎮領導說西集評上全國鄉鎮之星,和全國新農村建設先進鄉鎮了。還說,現在雪太大,上山的路深埋在雪下,但元宵節到了,家家戶戶都要上山為故去的親人送燈,所以特開出了一條深壕溝似的雪路。父親的墳在大雪埋住的山上,記得當年墳碑是木板作的,現在換成黑色大理石的,大半截埋在雪下麵。趟著沒膝的雪一步步跋涉到墳前。雙腳埋在雪裏,雙膝跪在雪裏,雙手插在雪裏,最後額頭也磕進雪裏後,才為父母燒紙錢。不知那些紙錢是妹妹從哪裏買的,有傳統的大張黃表紙式的,有與人民幣酷似的百元麵額式的,尤其令我驚訝的是,還有大麵額美元式的。燒這些冥錢時妹妹不住地叨念,我大哥給你送錢來了,中國錢外國錢都有,到哪都能花,你願意上哪就上哪,願意買啥就買啥--我一點兒不信父母能收到這些錢並且會出國去花,但不得不感歎,中國特色的改革開放真是深入到人民生活的方方麵麵了。我覺得父母會更想看我寫給他們的文章,就像當年最盼收到我寄給他們的信一樣,而不是這些假錢。於是我將事先從自己一本散文集撕下的《父親祭》和《獻給母親的花》悄悄夾進冥錢裏一同燒了。鐵鍁挖出的雪坑裏,紙錢化成的灰填了半坑,這是多少錢啊!我不由想到父親在沈陽和我同住那幾年,為了給當時還沒成家的老三多攢幾個結婚蓋房錢,他不顧我的極力反對,天天在垃圾箱裏拾荒。那時父親再有想象力,也沒法想到自己會有美元的。父母墳地周圍的山穀間添了幾棟別墅式民房,山腳的村子,紅牆綠頂鮮亮耀眼的房子多多了。而遠處的一座廟沒了,一座道觀也沒了,卻在更遠的另一山腳下建起一座很大的靈隱寺。不管這寺是否有靈,壯觀地建在那裏增加了故鄉的人脈氣息已是事實,那麼就願這新建的靈隱寺之靈,保佑父母在故鄉安息,保佑故鄉年年瑞雪兆豐年,保佑故鄉的文風更著。待我白發如雪時再回巴彥看雪,淨化心靈的同時,再以自己的作品當紙錢為父母上墳,並見證巴彥日盛的文風。
父親永在故鄉
你終於死了嗎,父親?你那日夜消耗也經久不衰的生命之燈真的突然熄滅了嗎?我不敢相信這喜訊是真的。前天夜裏還夢見和你搏鬥,我和你廝滾在一起,在一個大江邊的懸崖上,你往下推我,我拚命掙紮,掙不脫我就死死拽住你。你不再推了,再推就將同歸於盡。可是我爬起來時竟將你撞下懸崖,你便如一塊瘦硬的山石帶著哨響落入江水。我喊叫著從夢中驚醒了,難道那一刻真就是你停止呼吸的時間嗎?我不信。但一紙電報分明地寫著這喜訊:父亡速歸。
父親,你確實是死了!是到山上揀柴滾下懸崖摔死的嗎?還是凍死在雪溝裏,或是截車死於輪下,也許是觸電、掉井……據說家鄉已使用了自來水,沒有轆轤搖水那種能淹死人的井了。不管怎樣,你是死了。
我知道,把你的死說成喜訊,人們在感情上都不會原諒我的,可這就是我的真實心理。沒有眼淚,沒有留戀,隻有你五十九歲的一生百感交集地向我湧來。從你咽氣的時間看,遺體怕早已在火葬場的電爐裏化作一縷青煙升入家鄉浩浩的藍天啦。我努力想讓自己悲傷些,以為多看幾眼電文中的“亡”字便能催下淚水來,可平時動不動就暗自流淌的淚水哪兒去了呢!隻有你遺體化成的青煙和你如煙的往事在我眼前飛繞。那些往事,那些刻在心上刻出了傷痕的往事啊,我怎麼會像法官審理卷宗似的審視著你那些往事!無情歲月何時默默將一個不道德的想法偷偷塞進我心室暗處的潛意識角落:父輩的死亡才會真正加快生活的進步;該死者的死是值得音樂家們譜成頌歌兒去縱情高唱的。
爸爸啊(是你最先在家鄉那地久天長的小鎮上讓兒女叫你爸爸的,所以我從沒像別人那樣叫你爹或父親,還是用爸爸這稱呼和你做最後一次長談吧),完全是為了讓我、讓兄妹們忘記你,我才奔回遙遠的故鄉為你送葬的。你的孫子正在讀書,我把他從課堂領出來去擠火車。他也一點兒不哭,隻是懂事地不在我麵前說說笑笑了。火車上他見我和一個人說話時笑了一聲,便悄悄問:“爸,你說小時候家裏狗死了你都傷心地哭,爺爺死了咋還笑哇?”我的心被刺了一下,眼仍幹澀幹澀的。
是的,爸爸,我十一歲那年咱家養的一隻小黃狗死了,我哭得抽抽咽咽,飯都吃不下,你生氣地罵我:“滾外邊哭去,再哭我揍你!”那是非常非常寒冷的冬天,咱家外屋廚房用草簾子包著的水缸幾乎凍實了心,如果像現在這樣生活過得寬裕,那快要凍實心了的水缸當做一個盆景觀賞是再好不過了,但那是盛著須臾不得離開的水的缸啊。貧寒二字作何解釋用不著查字典,看看咱家當時的水缸就知道了。即使在廚房小黃狗也凍得直抖,晚上我把它從廚房抱進裏屋,想讓它在炕上過夜,你卻給扔地上了!深夜,裏屋也凍人,得把頭縮進被窩裏才不致凍醒。小黃狗在地上凍得不停地哀叫,擾得全家睡不好覺。我還想把它抱上炕,怕你不讓。這時,爸爸,我聽見你下地了,抱起了小狗。小狗不叫了,爸爸,你不會知道,當時我是多麼高興,多麼感謝你,我認為你也如我想的要把它抱上炕。可你推開門把小狗扔到外屋廚房去了。門吱呀關了,狗的叫聲聽來是弱小了,但我做了半夜狗叫的夢。早晨起來,那小狗僵硬地躺在水缸旁,永遠地不叫了。我不由自主地哭了,哭得抽抽嗒嗒,你卻扒了狗皮做帽子,把狗肉煮了讓我吃,我哭得更厲害了,於是你怒視著我罵:“滾外邊哭去,再哭我揍你!”爸爸,你不知道孩子的心。無論我怎樣回憶,也想不起你和藹而疼愛地撫摸過我的頭,也想不起你像別的爸爸那樣和兒子嬉笑著做過一次遊戲。每見別的孩子攀著爸爸的脖子撒嬌或騎在爸爸肩上做乘馬遊戲時心裏都酸酸的,我就盡量給兒子些自由和歡樂,有次竟讓兒子把我當電動玩具狗騎著。他在背上樂得前仰後合時,我又默默濕了眼睛,那無聲的淚是因為自己給你做一回兒子卻沒得過父愛的委屈濃重得液化了。火車上我問你的孫子、我的兒子還記不記得爺爺了,他說怎麼不記得,記得你臉色嚇人地管束他的樣子,記得你衣服總是髒髒的,也不願洗澡,記得你總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好像煙裏有世界上最美妙的營養。你屋中總是被你吐出的煙雲籠罩著,使人一進去就咳嗽不止。我跟你的孫子說,爺爺對你的好處怎麼一點不記得呢,爺爺給你買過好多次東西吃!你孫子說那東西他一點都不愛吃,你非讓吃,都吃吐了!爸爸啊,你那少有的愛施怎麼也主觀、嚴厲得讓人成為一種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