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歲數畢竟名列前茅了,又跟年輕人爬了險頂,所以緩坡下山的路程,留下那一副滑竿便被張建團長囑咐不時來跟著我。這時天也晴了,風也停了,各色花兒又在陽光下燃燒和吐香了。雲也跟著要替你擦汗似的,大樹小草長藤短枝都在雨後散放著詩意給你做伴,一個人慢慢走來何等好啊。可那副滑竿,一會從前邊等下來,說一定得抬我,被我花言巧語打發到後麵之後,不一會兒又被後麵打發上來,說我不坐他們就要挨批評。看來我真的被年輕人看成是“老師”了。這老師二字,重音不在師字上。同行這些年輕人,哪個不正在春風得意的勢頭上啊,正是需我引以為師的時候。重音在那個老字,我已被滑竿認定為老者了。但由於梵淨山和葛水平一夥的感染,我就強著堅決不坐了。可其他人都比我小,都比我更有理由不坐,我隻好被同情和憐憫著,象征性又坐了一小會兒。
一坐到人頭上,心情真的就壞了。當年紅軍黔東獨立師在梵淨山被困,深夜到土豪家搶糧,一人扛幾十斤穀子爬山,回到師部所在地護國寺清點人數,一夜犧牲了18人!18個肩扛穀袋子倒在山坡的紅軍啊,你們是不是倒在我們走的這條路上?和穀袋子一同倒下的烈士模模糊糊在眼前晃動。不一會兒,梵淨山的路變成了文化大革命中我自己當紅衛兵時的長征路。我們十幾個紅衛兵自發組成的長征隊,背著行囊和油印機,從老家黑龍江日夜兼程往北京奔,去趕毛主席第八次接見紅衛兵。那時候的紅衛兵,對紅軍真是奉若神明了,住下來學紅軍的樣子印發傳單和毛主席語錄,幫房東挑水掃院子,損壞了東西賠錢。每頓飯都交錢,走到後來,錢用完了,學紅軍的樣子打欠條,返校後都一一寄還了。那時若聽說誰當年是沒病被人抬著長征的,肯定要掛黑牌子鬥他走資派的。那時真幼稚,但也幼稚得真可愛。想著那時可愛的幼稚,便不由得又翻身下了滑竿,並暗自指責自己:你成熟的心態就一點也幼稚不起來了嗎?一路坐車不用自己買票,吃飯不用自己花錢,爬個山再讓人抬著,甘當壓迫別人的“老師”,太成熟了吧?年輕時爬黃山說過的話重又想起來了:“美是有力量的,審美也是需要力量的!”如今沒了青春力量的自己,可以通過鍛煉來補充和加強,真的補充加強不了時,就該像陳忠實老大哥那樣,別叫人家抬著來審美了。那樣的審美,換個視角,似乎可以被人當醜審的。於是我便不容分說,獨自一人拔腳走開了,前不見輕量級者,後不見重量級們,不亦快哉!
風和日麗中獨自一人,就從容多了,又想這梵淨山是武陵山主峰,還是佛教之山呢。佛教之山竟然和革命之山集於一身!紅軍黔東獨立師師部就設在我們路過的護國寺。我因走在後麵,沒來得及進去看。進去看過並捐了錢的葛水平,將寺上贈的小電子念佛器轉施給我了。記得每到一地有求留言者,她寫的多是“上善若水”啊,“真水無香”啊,“惜緣,念緣”之類帶佛心禪意的話。她把個電子念佛器轉施給我,不會不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吧?我是口袋裝著那個電子念佛器,爬上梵淨山最高的金頂古佛道場的。金頂岩上有兩座殿,一座為釋迦殿,一座為彌勒殿,既讓彌勒與釋迦並列,又要拜過釋迦佛後才可跨越天橋去拜彌勒佛,意在突出彌勒的最高佛位,實乃佛祖的淨土之地。
我不懂佛,也無從談起信與不信。當我順手又觸及電子念佛器時,發現上有“普贈各界,廣結善緣,不需此機時,請轉送別人,不可售賣”字樣。看來,行善,助人,是佛最喜歡做的事。所以,當我走到終點,看見分別了一天,正站在山下迎接我們的陳忠實時,不禁一聲善意的調侃:“嗚呼,全團隻你是沒壓迫人的人啦!哪個願意出把力,和我抬團長在梵淨山腳走一圈兒!”
竟然是葛水平站出來。我們把陳忠實推上滑竿,當眾抬他走了一大圈。然後我又高聲調侃說:“嗚呼,全團沒一個好人了,都壓迫過人啦!”於是大家同聲嗚呼啊嗚呼了一陣子。
這個嗚呼,不同於一般意義的嗚呼,它是我根據陳忠實一激動時便發出的一聲陝西味兒十足的“哎呀”二字翻譯而來。他每次受了深重的感動,開口時便先發出“哎呀”二字,其中感情蘊含的豐富,隻有古漢語的嗚呼二字能夠代替,便被我一路調侃使用開來,進而成為全團遇到某種共鳴時公用的口號。此時,張健團長領頭,帶動一路陪同我們的葉明瑞書記,也在梵淨山下參與了作家們集體的嗚呼啊嗚呼!
妖嬈霧馬關
馬關在雲南的大南端,連去年那場百年未遇的南方大雪災,都未攤上一片雪。我已查過厚厚的馬關縣誌了,曆史上下過許多場冰雹,都有一一記載,卻沒有一筆是關於雪的。我從以雪著稱的東北到馬關,純粹飛行時間五小時(不算中途停機和轉乘),再加上從州府所在地文山乘汽車兩小時,途中純行進時間七小時。最現代化的交通工具飛跑了七個小時,是什麼東西吸引我萬裏迢迢飛往一無所知的馬關呢?也許,正因為馬關無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