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篇一 車師(接第一章)(1 / 3)

特別篇一車師(接第一章)

腳下碎石漸漸變為黃沙,腳下黃沙一點點覆在路上,再往前,路似乎已經完全沒入沙中。

廢棄的商路上十數年不見人煙,黃沙掩去了古道,卻有人忘記將其從地圖中抹去。一張泛黃的羊皮卷上,染料還將此地畫出兩條顯眼的粗線,通向沙漠北緣,自古被稱作車師之地。

埃土、飛塵,滿目蒼涼的黃沙之色,唯有豔陽裝點。大漠焦灼將火跨越厚厚的鞋底,傳至每一旅人全身上下、五髒六腑。

風沙不知吹了多久,不知掩埋多少生靈砂礫,腳下陷入數尺,流沙幾乎吞噬兩個相伴而行的男孩。

"若是到了車師,去高昌的路便會明了,不過你的傷勢也不好再耽擱了。"個子較高的男孩,對著另一男孩說道,緊接著,他又一把抓住男孩已經包紮過的右手,不由分說地將酒倒上去。

一陣劇痛讓男孩掙開束縛,縮回右手。黑色的雙眸對上淡黃的雙眸,隻見黑眸中所帶慍色已經顯然。

“烈酒喝著也不解渴,倒是可以護著傷口。”黃眸的男孩抱歉地笑笑,又伸手輕輕拉起同伴的左手,“別生氣了,循滄。”

被喚作循滄的男孩一言不發,也未掙開手,隻是跟著同伴一步步走在被黃沙之上。

走在前麵的男孩一邊看著地圖上用宋文標注的車師,微微皺眉,心道:“車師當中隱居自古掌管天冕的軍隊,可惜唯那遼主才與之有緣。若是此等軍隊為我女真所用,何必管什麼遼、宋、夏,更不必年年出兵韋室。”

他的雙眸又稍稍向後看去,淡黃近似淺色琥珀的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神色,心中道:“雖說浪費些時間,但真的不希望他會死。”

兩人就這麼牽著手從正午走到傍晚,看慣了放眼唯有兩色,按著地圖所繪,若一刻不停地走,第二日五更就能到達車師,不過兩人都算是筋疲力竭,就算想著早日抵達車師,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兩人並未商議便開始停下搭帳篷,今日地上除了沙外,並未見過能食用之物,今日三餐隻能作罷,所幸隻是餓了一天,兩人都有力氣走路。

搭好帳篷之後,一時間沒了倦意,躺在沙地上,睜眼仰視群星。大漠當中幹旱數月乃至數年不見一點雨,空中通常沒有一片雲、一點霧氣,空中星光斑斕比起數層雲霧阻隔天空的蜀地,真是不可相類。今夜無月,唯見暗藍天幕上萬傾光芒。星辰不僅是宋人道士所知,亦是女真薩滿所仰,每個皇族子弟出生那晚,薩滿法師都會借著星光將命運用歌舞道出,倘若那日無一點星辰,薩滿法師便會在那夜圍著所居的房屋作法。

“顏大哥”聽到一聲稚氣的叫喚,心裏卻還未完全習慣自己隨意編撰的漢名,他真正的漢名叫做完顏亶,而女真名叫做完顏合剌。

他嘴上嘀咕一聲:“什麼事?”心中卻沒底對付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孩子。

他發覺男孩在他身邊躺下,在他耳邊低語:“我們明天能到車師麼?”

“應該吧。”完顏亶隨意敷衍三字。

沈循滄又問了一句:“聽說車師住著黃發藍眼的人,不知道是什麼樣子的。顏大哥見過麼?”

完顏亶稍稍沉默,回答道:“沒有啊,我從沒到過車師呢。”

要說金發碧眼的人,在上京會寧府時他其實也見過幾回,每逢歌舞俱全的皇族宴會,總是不少一群金發碧眼女子的身影,她們至今仍會百年前的胡旋舞,以及漢人從她們家鄉——西域習得的《霓裳羽衣舞》。火光裏舞姬們的金發因胡旋舞而分外耀眼,看這些舞姬舉手投足,才知世間竟有美之極致。

既然如此隱姓埋名,他也不敢對同伴多言,有些時候他寧可相信所有宋人都憎惡女真人。

“顏大哥,你知道北鬥在哪裏?”沈循滄移了移手,抓住完顏亶,搖了兩下。

完顏亶方才回過神來:“你問我星相?我可一竅不通。”宋人的文字還未識全,星相的書自然從未看過,而薩滿法師們的占星術又從不外傳。

“其實我也不大懂,星宿太多記不清了。”沈循滄也直言道。

“循滄是哪裏人?”完顏亶隨意問道。

“成都府。”沈循滄回答,“你呢?”

完顏亶脫口而出:“會寧府。”發覺時心中一陣懊悔,卻已無法收回,隻能心裏暗恨自己不夠小心。

沈循滄聽他回答,回想了好一會兒,雖然聽著耳熟,卻想不起宋境以內有叫會寧府之地,便問道:“好像聽說過,會寧府在哪裏啊?”

“你會知道的。”完顏亶也不好直截了當說出會寧府就是金都上京會寧府,隻好打個啞謎,欲拖延時間。

“那我再想想吧。”沈循滄雖然不知為何不直接告訴他,還是又開始回憶自己所聽說的每一個地名。

在入夜之後,回憶就給人平添幾分勞累,使人倦意不斷。沈循滄回想到腦內一片混沌,全身昏昏沉沉卻不知往宋境之外想,最後,大漠深夜的寒風亦不足以讓他保持清醒,隻能一手撐地坐起來,正欲起身走進帳篷。往身邊一看,卻見躺在他身邊的男孩已經垂下眼瞼睡去,他心中一驚,想到寒冷中入睡之人極可能因此罹難,臉色不由發白,立刻伸手去探鼻息,發現男孩呼吸平緩時,才鬆一口氣。

讓同伴睡在帳外吹一夜寒風,是萬萬不可的。把他搬回去,他自己現在也是昏昏欲睡,一人走回去是綽綽有餘,但要帶上一人怕是撐不住。沒有太多思索,他攥緊右手,讓傷口的痛覺傳遍全身,給以暫時清醒。而後一把背起男孩,幾步走進帳中,帳中沒有寒風,一下子便感覺通身溫暖。輕輕放下背後的人,自己便躺在他的身邊,雖然手上的傷口依舊隱隱作痛,但睡意在他躺下時就已襲滿全身。

翌日,大漠依舊寂靜悄然,晨曦的陽光不覺間透過帳篷,待朝陽由紅變白,帳內不過個半時辰就已經悶熱難耐。

完顏亶醒來時已因熱氣渾身是汗,起先疑惑自己為何在帳中,而後發覺枕著他左臂睡著的男孩,便知曉原因。流了一身汗,整個人已是幹渴萬分,他左臂向裏先將枕在他左臂上的男孩攬到懷中,再坐起來,用發麻的左手打開酒壺,飲下壺蓋上因熱而蒸上的水珠。現在壺中的酒又濃了一分,恐怕是喝不得了。

懷裏的男孩還未醒來,完顏亶也不願將他叫醒,輕輕拿起他的右手檢查傷口,卻見一片暗紅色染進繃帶。完顏亶眉頭一皺,欲要責備,卻也猜得到為何要自己撕裂傷口的原因,隻能取下原先的繃帶,再從衣上撕出一塊,倒上烈酒重新綁在沈循滄手上。完顏亶雖是自幼和女真獵人學些處理傷口的本事,但是從未真正用在人身上過,他雖然小心翼翼,但撕下繃帶,再綁上帶酒的繃帶所帶來疼痛足夠讓人醒來數回再暈過去數回。

沈循滄在他扯下繃帶時就已經醒來,這一回黑眸裏無一點神情,他推開完顏亶攬著他的左手,在完顏亶對麵坐下。

完顏亶身子向前一傾,還是抓住了沈循滄的右手,將倒上烈酒的布一邊撕細一邊說道:“閉上眼睛。”

沈循滄並沒有照做,反倒一直盯著右手上的傷口,完顏亶也不打算再說一次,便將上了烈酒的繃帶緊緊繃在沈循滄手上。

完成包紮時,完顏亶心中不禁對沈循滄心生敬意,將烈酒倒在傷口上已經是劇痛無比,還要加上繃緊繃帶的痛苦,他卻沒有一點神情上的變化,靜靜看著,靜到可怕,雖然看他從醒來就一直蒼白的臉色便知道他一定不好受。

兩人沉默片刻,沈循滄掀開帳子,蹲身鑽出去,完顏亶將帳內所有隨身物品也一道帶了出去。

兩人收好帳篷,正午降至,饑腸轆轆自不必說,豔陽高照亦不必說,在流沙中行走數十天,葬身大漠者也不在少數,死亡與自己隻見還有多遠也無法去想,到這般境地,隻望能在車師好好修整一番,精力充沛、糧食飲水充足,若是到達高昌還不成問題。

按著地圖,黃昏便能走到車師境內,唯有在大漠的邊緣,才能見綠洲,見到能夠飲用的水。

從早到黃昏,依靠著心中意誌才走到綠洲之前,但是少雨的沙漠讓綠洲裏僅剩的水被蒸幹,望望幹裂的土地,心裏不禁懷疑還能否活著走到交河城中。興安嶺外的四季中從未有過如此幹旱的時節,腳下常常是濕潤的土地,縱馬數日就算不備上水也不至於被渴死。所以說奪下整片沙漠也不及去搶數畝沃土。稍稍停下片刻,就能感受到心髒砰砰跳動,兩腿軟到發抖,身上幾乎幹到不能再失去一滴水,總之渾身上下無一處舒適。

轉頭再看與他同行的男孩,臉色仍是蒼白,比起自己更象是行屍走肉一般,他低頭看路,每一步都走得叫人擔心,擔心他下一步就會倒下。

“第一次來沙漠中,就葬身在此豈不有損女真勇士的風範?”完顏亶心道。

隨後幾步追上沈循滄,握住他的手腕,說道:“跟上,不要停。”

不知從哪來的力氣,在沙地上一路小跑,最後跑進一座城中,連看一看身邊的勇氣都沒有地,跑進一家旅店。

在跑到台前的同時掏出一大塊銀錠敲在台上,盡力喊出一句回鶻語:“兩間客房,錢不用找。”

台後金發碧眼的中年女人也很識趣地飛速取下兩把鑰匙交給完顏亶。接著她又笑著將一大塊銀錠收進櫃中,再抬眼時早就不見剛剛兩個男孩的人影。

旅店二樓,最靠外的兩個房間的門幾乎同時開掉又合上。完顏亶看桌上擺著水壺,想也不多想地倒了一杯,聞氣味,竟是今日新備的水,心道這旅店還算良心,將杯中水一飲而盡,而後躺下,通身倦意讓他很快睡去。

醒來時昏昏沉沉,不知過去幾天,站起來拉開窗子,一束白光洞入。

過了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門一直被敲響著,原以為會是沈循滄的,於是他立刻轉身前去開門。門外卻是一個拿著掃帚的女孩,看上去不過五歲甚至更小,一雙碧玉般顏色的眸子,棕色長睫毛,兩彎棕色細眉,雙眼略深,這女孩的長相好似那些金發碧眼的舞姬,但是她頭上的頭巾裹住了大部分頭發,隻留下額前的棕色碎發,鼻的下部分和嘴也被麵紗遮著。

“抱歉,老板娘要我來打掃房間。”女孩子兩臂交疊,左手搭右肩,右手搭左肩對著她行禮道。

完顏亶從放在桌上的行李中找出錢袋,又用回鶻語說道:“你進去吧。”

見女孩拿著掃帚進去,他便走向對麵的房門,敲幾下門。

門開了,沈循滄看上去已經非常精神,他看看完顏亶,又伸頭望了望房中的女孩,笑道:“顏大哥,你終於醒了,我敲那麼多次門還不如車師姑娘敲一次門有用呢。”

“我又不是故意的。”完顏亶身上忽然冒出冷汗,心裏也不知為何會如此緊張,立刻解釋道,“是她運氣好,敲門的時候我正好醒來。”

“我也沒真的怪你。”沈循滄倒是奇怪同伴為何會是這種反應。

完顏亶立刻撇開話題,連忙問道:“我睡了多久?你等了我多久?”

“兩天半,你比我多睡半天罷了。”沈循滄如實回答道。

完顏亶一聽,先是愣住,又想到加起來已經五天滴米未沾,立刻拉起沈循滄說道:“我們快去吃飯吧。”

沈循滄卻要掙脫完顏亶,說道:“拿錢。”

“我付是了”完顏亶說道,手上反而抓得更緊。

沈循滄隻能作罷,拿鑰匙鎖上門,任由完顏亶拉著出去。

走到街上時,心中不免有些震驚,商路的必經之地竟比想象之中的比肩接踵的景象蕭條幾分。交河城雖不如傳聞中的繁華,客商在此修整的依舊不少,街邊售賣幹料、水的商家也不在少數。街上幾處還飄著烤肉、餑餑香氣。

順著香氣,兩人走入一家,店中的人均是清真徒打扮,男人們不管正午時分交河城有多熱一律長褂長袖,而女子更是包得嚴嚴實實。四下環顧,兩個男孩的打扮顯得格格不入。他們找一張空桌坐下,再往周圍掃視一番,索性無人用異樣的眼光打量他們,否則恐怕要出什麼麻煩事。

一個同樣是清真徒打扮的男子走到他們桌邊,右手搭左肩微微屈身行禮,問道:“遠方的客人,請問需要吃什麼?”

完顏亶對上沈循滄投來疑問的目光,微笑示意讓他選擇。

沈循滄見完顏亶微笑,便會意道:“那就···五個餑餑?”

那清真徒男子並不懂漢語,認為兩人隻是在討論,便一直保持著尊重的態度,微笑著等候。

完顏亶見清真徒聽不懂,便對沈循滄說道:“不要些烤羊?”

沈循滄搖搖頭:“老爹說餓太久不能吃油膩的東西。”

完顏亶心裏反駁道:“每次從北疆回上京可都是這樣過來的啊。”不過他嘴上也不打算反駁,畢竟還要趕上幾天的路才能到達高昌城,況且有些宋人總是孱弱到讓女真人無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