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逃亡5(1 / 3)

房子不大,一明兩暗,窗明幾淨,看出是特意清掃過。一位四十多歲的男子坐在椅子上看書,看見司馬彤進來,站起來伸出手。安婷玉介紹說:

“這是我父親。”

“伯父,您好。我叫司馬彤。”

“請坐吧。”

一望可知,這是一個典型的頗具傳統色彩的中國知識分子,矜持穩重。他問司馬彤為什麼師範院校畢業後沒去教書,而卻幹上了雜技這一行。在他印象中,從事雜技這一行都是一些很粗俗的人。司馬彤把當初對安婷玉編造的話,又說了一遍。他像過堂似的又問了許多細節,對他的經曆和演員身份疑慮重重。妹妹看見他們說話不投機,湊過來說:

“那天你變的魔術簡直是絕了,明明看你什麼都沒有,怎麼一下子變出那麼多球來。姐夫,你一定得教我。”

“這也是隨便叫的?沒深沒淺。”她父親說。

“那我該叫什麼,叫同誌。”她撅著嘴不服氣地說。

“就叫哥哥嗎。”母親試探著看看父親的臉說。她自從司馬彤進屋,沏茶、遞煙始終很熱情,真的把他當成嬌客。

司馬彤忙說:“叫我司馬也行。”他又對安婷玉的妹妹說:“還沒有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安冰玉。”

“我知道了,你是冰清玉潔,你姐姐是亭亭玉立,你們家有兩朵鮮花……”

“看來你很能討女孩子的歡心。”父親打斷他說。

聽見這話,司馬彤感到渾身不自在。他並沒有多問雜技團的事,看來他對司馬彤活靈活現的魔術並不感興趣,對他精致的外表似乎也沒有好感。作為老一代人素來對演員抱有成見,認為多是淺薄輕浮之徒,特別對待男女之間的關係過於浪漫和不嚴肅,現在他對司馬彤的看法正是這樣。司馬彤越是長得瀟灑倜儻,他越覺得不可靠。從女兒跟他說起這件事開始,他就不滿意他們之間往來。但作為一個有教養的知識分子,他不願武斷地阻撓她。他總想在司馬彤身上找出些依據,以便事後說服女兒。他又問司馬彤:

“以你的才能,完全可以調入任何一個大城市的劇團,為什麼選擇在這麼一個山區小縣城成立雜技團?”

“這很簡單,為了能和婷婷在一起。”

“你很會說話。”

司馬彤感到同他談話非常不自在,再談下去有可能發生齟齬,便推說劇團有事,匆忙告辭。安婷玉追出來,怕傷了司馬彤的麵子,忙向他解釋:父親全是為了愛護她,怕她上當受騙,並沒有別的意思。司馬彤沒說什麼,拂袖而去。

安婷玉回去後,同父親又哭又鬧,“你嘴上說尊重我們,實際上你在幹預我們自由戀愛,我們的關係全讓你給破壞了。”

“到現在為止,我也沒有反對你們往來。我隻想提醒你,應慎重一些,不要一下子打得火熱。人,隻有站在一定的距離才能看得清楚。如果他連我的兩句話都經受不住,那他就根本不值得你愛。你應該對眼前這個突然出現的人作深一步的了解,不能隻憑感覺,感覺時常是騙人的。他對你也是如此,免得以後懊悔不及。”

三天以後,餘主任從地委回來,滿麵春風,司馬彤一眼看出事情辦得很順利。從縣商業局劃撥過來一個倉庫大院給雜技團,有幾十間房子,院內還有一個原來儲存日用雜品的大棚,可供練功、排演用。司馬彤看過以後,非常滿意,就帶領全班人馬進駐過去。他和縣文教辦公室一道製定規章、製度,排定演出計劃,建立財務工資製度等等。司馬彤被正式任命為雜技團團長,主抓業務。黃大力為副團長,抓技術訓練。縣文教辦派一名黨員幹部,出任指導員,負責政治思想工作。指導員仍在縣裏拿原工資。因為雜技團是自負盈虧,演員工資都偏高。司馬彤被定為月薪一百二十元,考慮到縣長才拿一百零六元,他自己降為九十八元。其餘人等按照大家評議都定在五十元至九十元之間。除個別人有牢騷外,其餘人皆大歡喜。然後縣裏開具證明,大夥分頭辦理戶口遷移手續。這些人,家都在農村,別看這些人在舞台上生龍活虎,在農田裏可不是什麼好勞力,很多人拉家帶口終年分隊裏的糧食,是生產隊的一個包袱,當地巴不得他們早點離開。這些人很快把戶口遷來,落在縣城吃上了商品糧。縣公安局戶籍警小胡,幾次催促司馬彤趕快把戶口遷來,他推說劇團剛成立,事情多,抽不開身,待以後空閑下來再辦不遲。小胡聽後,並不多疑,以後也不再問,先給他辦了一個糧食關係。

他們在本縣和鄰縣演出了幾場,掙了些錢,置辦了些服裝樂器。司馬彤又把文化班辦起來。在小餐廳豎起了一塊黑板,每天開三小時的文化課,並製訂了教學計劃。兩年後,要使每個人至少達到高小水平。本來一切都進行得正常順利。

沒多久,子蘭父親快手王帶著大批道具回來,他原以為至少安排他一個副團長,但縣文教辦研究後,隻讓他做魔術演員。他認為這一切都是司馬彤一手遮天,背後做的手腳,這其實是冤枉了他。快手王一回來,司馬彤就找文教辦提出,快手王本人技術好,懂業務,出身雜技世家有一定名望,是團長的最佳人選。其實他心裏想的是,自己身為逃犯,一旦被捉,頭上這頂團長的頭銜,又會給他增加一頂政治上的帽子。但文教辦覺得司馬彤年輕能幹,又有文化,使用起來得心應手,不同意換團長。因為快手王大字不識,連副團長也不同意讓他幹。快手王對此耿耿於懷,經常背後罵司馬彤是見利忘義的小人、陽奉陰違的偽君子。司馬彤找他解釋幾次,他嘴上說,“不在乎當不當團長”,可心裏始終懷有不解的私怨。

司馬彤一段時間心情很懊喪,想去看看安婷玉,也想看看老支書和小學校的孩子們。開學以來,他很少見到她。小學校到縣城有七十多裏山路,沒有方便的車進城,她不能保證每星期回來。這天縣裏正好有車去他們公社,他同指導員打聲招呼,便出去搭車。司機小王同他混得很熟,一直把他送到大隊,還說下午接他回去。

他來到大隊,看見老支書跟一些人正在擦拭剛剛運到的拖拉機。看見司馬彤,老支書打過招呼,拉著司馬彤的手感歎地說:“就這麼一個家夥,換走了我一個臥龍先生,我賠大發了。話又說回來,你這麼個大能人也不能窩在我這窮山溝裏。”

老支書說著真的動了情,眼圈紅紅的。司馬彤連忙安慰他:

“縣城離這兒也不太遠,有什麼寫寫畫畫的,你打個電話,我就過來。”

老支書擺擺手說:

“我不能拖累你,你現在也是個團長啦,是寶馬良駒就應該在平川大道上跑騰。如果摔下來,或跑不動了,司馬老師,記住,這兒永遠是你的家。”

司馬彤被老支書幾句發自肺腑的話感動,鼻子酸酸的。

“老支書,我會經常來看你,我永遠不會忘了您對我的這分情意。”

“去吧,去吧,安老師一直在等著你來,她每天都到這裏來看信。”

來到學校正是吃午飯的時候,孩子們都放學回家,院子裏靜靜的。司馬彤敲了一下門,沒有人應。他推門進去,嚇了一跳,看見安婷玉正伏在床沿嘔吐,他趕緊過去捶著她的後背,問:

“你怎麼啦,哪裏不舒服?”

她抬起頭,滿臉淚花,看看他,突然撲進他懷裏。他用手輕輕地梳理著她散亂的頭發,追問道:

“到底有什麼病,要不要看醫生?”

她把嘴貼在他的耳朵上,小聲說:

“我有啦!”

司馬彤聞聽,嚇了一跳,他明明知道她這句話的意思,還是追問一句:

“有什麼啦?”

“你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

“不會吧,隻那麼一次。”

安婷玉霍地推開他,兩眼瞪著他,麵帶慍色:

“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是說你會不會搞錯。”

“這種事我自己最清楚。我已經兩個月沒來那個。”

“要不要再去醫院檢查一下?”

“我一個大姑娘家怎麼好檢查這個?”她看見他臉色很難看,一點沒有她想象中的那種快樂,“司馬,你今天怎麼了?你不喜歡要這個孩子?”

“喜歡,當然喜歡。”

“我也喜歡,我一定要把他生出來,我想象他一定和你長得一樣漂亮。”

安婷玉又緊緊抱住司馬彤,“司馬,我們結婚吧。”

“要那麼急嗎?我的戶口還沒有遷過來,怎麼辦理結婚登記?”

“你馬上去遷戶口。”

“談何容易。我和原單位的關係不好,他們不會輕易給我辦。”

“那你就先開個結婚證明來。關係再不好,也不會不讓人結婚吧?!”

“那倒應該不會。婷婷,你看能不能再晚些結婚。劇團成立不久,我又是團長,各種事情很多。”

“不能拖。我這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你叫我怎麼做人?現在我都不敢回家,怕家裏人看出來。跟我說實話,司馬,我不怪你,是不是不想跟我結婚?”

司馬彤捧起她的臉頰,說:“婷婷,說實話,做夢我都想同你結婚。”

“那就抓緊去開結婚證明吧。這邊,我也讓老支書給我開出來。”

“不忙,你再讓我想想。”

安婷玉站起來,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司馬彤,一字一字地說:

“你不要騙我。告訴我,你家裏是不是有老婆?”

“婷婷,你想到哪兒去了,你叫我怎麼向你解釋呢?”

“最好的解釋,就是回原單位把證明開來。不然,我們兩個都有麻煩。”

司馬彤已被逼到盡頭,再沒有一點餘地。他真後悔,那天夜裏,他為什麼那樣放縱自己。好不容易開創了一個局麵,可能將是替人做嫁,自己又要到處流浪。可他不願一走了之,幹這種不負責任的事。他覺得對不起這位純真的小學教師,但他又想不出有什麼解脫的辦法。他的腦子很亂,半晌沒再說話。安婷玉也覺得剛才的話說得有些過頭,如果不是這麼回事,那將會深深傷害他的感情。她馬上湊過去,像對大孩子似的哄他,說自己不是真的那麼想象他,她隻是激他,想早點跟他結婚。她為他炒了許多雞蛋,又買了一瓶酒。司馬彤吃得不多,他在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

司機小王接他的時候,正趕上孩子們下課,他們把司馬彤團團圍住,問他:

“司馬老師,你不再教我們了嗎?”

“你調到縣城還回來嗎?”

“司馬老師,你快回來吧,我們可想你啦。”

望著一張張赤誠的小臉,以及發自內心的純真話語,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們。短短幾天相處,他們竟有那麼深厚的感情。他隻能說:

“司馬老師也很想你們,我會經常來看你們。再有歌詠比賽,我還會來教你們唱歌,我們還拿第一名。”

孩子們一直把他送到坡上。他坐上汽車,走出很遠回頭看時,孩子們還站在原地向他揮手,他忘記了剛才的苦惱,被感動得熱淚盈眶。如果允許他選擇的話,寧肯不在雜技團掙那九十八元錢,也願意永遠和孩子們在一起,做一個民辦教師。

回到縣城,他立即去找民警小胡,問他能不能幫忙開一張結婚證明,小胡說:

“結婚證明要由戶口所在地開。你的戶籍檔案不在這裏,無法證明你的婚姻狀況,所以這裏不能開。你最好還是先把戶口遷移過來。”

“要是當地不肯給我辦遷移呢?看來我這婚就結不成了。”

前一階段劇團三天兩頭上戶口,都是司馬彤找小胡辦的,兩人混得很熟,他幫司馬彤出主意。

“或者你能先搞一個縣團級單位證明你身份的材料來。我先把戶口給你報上,等你正式檔案轉來以後,再把它抽掉。”

司馬彤想了想說:“好吧!”

星期日一早,司馬彤悄悄搭上長途汽車,來到古城部隊大院。走到高政委住的小樓,看見門前正對著他停著一輛吉普車,他無意中望了一眼,發現朱參謀坐在車裏,他正好也認出司馬彤,忙從車上下來,問道:

“你這是要找高政委?”

“是,我找他有一點事。”

“那你快點去。他馬上要去北京開會,你看我這裏汽車都準備好了,就要送他去火車站。”

司馬彤顧不上寒暄,連忙跑上樓梯。敲門進去以後,看見高政委果然提著皮箱要走,郭文書正要送他。高政委看見司馬彤,臉略一沉,說:

“那次怎麼搞的嗎,讓公安局抄走,鬧得烏煙瘴氣。”

“那全是我們地方鬧派性,其實全是誤會。”

“亂彈琴。”高政委和他握握手說,“你來得真是不巧,我馬上要去開會,一會兒讓郭文書陪你吧。”

“不,我是專程找您來的。”

“找我有事?”高政委放下皮箱。

“一點小事。”

“那就抓緊時間快說。”

“我現在已經調到你們下屬縣一個雜技團,可是檔案調不過來,我馬上要結婚,可無處給我出具證明……”

“這種事情我辦不了,隔著省調地方檔案,我沒這麼大神通。”

“我不是讓您幫我調檔案,我是讓您給我隨便寫個東西就成。”

“寫個東西是那麼隨隨便便的?”這時外邊汽車喇叭響起。高政委看看表,忙提起皮箱。朱參謀趕上樓來,接過他手中的皮箱。高政委邊走邊對司馬彤說:

“我沒有時間了,你有什麼事就同郭文書說吧,看看能辦不能辦?”

高政委走後,郭文書問他:

“你要寫個什麼東西?”

“其實就是為了在檔案調來之前,寫一個能證明我的身份,主要是婚姻狀況,能從公安局開出結婚證明就成。”

“那為什麼不等檔案調來後,再登記結婚呢?至於那麼心急。”

“郭文書,我真是等不及。我,我不好意思跟你說,她已經那個了……”

“不用說下去,我明白了。你這個團長怎麼也這麼荒唐起來,真沒出息。不管怎樣,這也是我們老鄉的大喜事,我看這忙我能不能幫上。你自己寫,寫完我看看。”她莞爾一笑,把一張帶部隊天頭的信箋遞給他。

他坐下來,不假思索,一揮而就。郭文書接過來小聲念叨:

“出生地、出生日期、家庭出身、政治麵貌、婚姻狀況、簡曆。你寫的這是一份完整的檔案材料,這種材料隻有政治部才有資格出具。說實在話,我們並不真正了解你,這樣的材料我們不能幫你出具。”

司馬彤一聽,心涼了半截兒。腦袋耷拉下來。郭文書也看出來,她接著說:

“但你先別灰心,我幫你想想辦法。主要不是為證明你的婚姻狀況是未婚嗎?我這裏有隨軍人員安置辦公室的章,我覺得這倒同你所要的證明很對口。我給你開一個隨軍辦的證明,你看怎麼樣?”

“那太棒了。”司馬彤高興得不知說什麼好,“郭文書,到時候我一定請你喝喜酒。”

“去你們縣喝喜酒,我拿不起車錢。說心裏話,你有沒有老婆,我可全憑你一說。喝不喝喜酒,沒有關係,你隻要不做出對不起人的事就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