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嘟……嘟”,刺耳的哨聲撕破黑夜中監獄的寂靜,那拖長的哨音從狹長昏暗的“筒道”衝進兩側一間間牢房。這裏是已決犯羈押、集中的看守所,等待分配去各勞改單位。
“各班全部起立,站在炕前,準備點名!嘟……嘟”,看守隊長拿著鐵皮做的喇叭筒大聲喊話,隨之傳來牛皮底鞋踏在水泥筒道上的橐橐聲。
司馬彤和同室的兩個犯人急忙穿完衣服,雙手垂放,站在鋪前。他被送到新生監獄已經二十多天了,每天起床後、睡覺前慣例點名各一次,他已經習慣。而半夜三更的吹哨全體點名,還是從來沒有過的。他用驚疑的眼神望著身邊兩個老號,他們也都麵麵相覷,顯出詫異。這時筒道又傳來雜遝的腳步聲,看來進來不少看守,隨著哐當哐當的開門聲,各監室在點名。
“一○五號、二十三號、四十五號、六十七號……”
“各班注意,從現在起,不準洗手洗臉,不準大小便,不準開水龍頭!聽見沒有?”看守主管蕭隊長拿著喇叭對各門口厲聲喝著,“我再說一遍,從現在起,不準洗手洗臉,不準大小便,不準開水龍頭!”
司馬彤的牢門也被打開了,蕭隊長走到門口,翻著夾子上的花名冊,打量了一下他們三個,叫道:“二十一號。”“到。”一個不陰不陽像清宮太監似的啞嗓從盡裏邊傳過來。
“九十三號。”
“到。”
“一○一號。”
“一○一號!”
司馬彤悄悄捅了一下身邊的“眼鏡”,他怔了一下趕緊答:“到!”
“二十一號,出來!”蕭隊長喝道。那個陰陽嗓的二十一號走出去。
“剛才說的都聽見了吧,不準撒尿!不準用水!現在都睡覺!”隊長說完,接著又是一陣哐當哐當的關門聲。
一○一號等看守們走遠,說了一句:“準出事了!”
“出什麼事?”
一○一號搖搖頭。
雖然躺下,司馬彤再也睡不著,他並未去想剛才發生的事,而是重又陷入永無答案的冥思中。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一個熱愛黨、熱愛人民的共青團員,對人生、對社會主義、對未來充滿熱情的大學生一下子被打成現行反革命,被判處有期徒刑五年,送到這所代表著恥辱與罪惡的自新監獄,並把司馬彤的名字一下子換成代碼九十三號,從此再沒人知道他的真實名字。他一來就向上一級法院提出上訴,認為對他的起訴和判決是冤枉的。這期間,雖然許多好心的老號勸他不要上訴,並舉出二○五號就是因為不服判決上訴,結果不僅沒有撤銷原判,反以不認罪而加刑兩年,至今還押在這裏。他不顧這一切,他認為對他的判處是學院別有用心的人強加於他的。他堅信上級法院會實事求是,重新調查予以昭雪。上訴書已經送上去半個多月,至今杳無音訊。他提出上訴,倒沒有像別人那樣挨整,隻是蕭隊長組織號裏犯人幫助他認罪,端正態度。但當他交代犯罪事實時,蕭隊長突然站起來,打斷他的話,說道:“你拒不認罪,不準繼續散毒。”停止了他的檢查,隨之把他從二十多人的犯人大班調到了勞動號裏隻有三個人的小班。不知道是怕他不認罪,煽動反改造情緒,還是準備對他進行懲罰。對這些他不多想也不在乎。對於一九六一年度荒期間犯人們每天兩餐,一頓一個窩頭,一碗稀飯,幾根臭鹹菜條,他也不像在學校時那樣感到餓,而學校的定量也比這裏多不了多少。對於那些餓紅了眼的狼似的同犯每餐的搶奪和貪婪,以及飯後對窩頭大小、粥稀稠、鹹菜粗細無休止的評論他從不發言,他為這些隻知道吃的同犯感到可悲。尤其當他得知許多囚犯那些形形色色的可恥的犯罪後,更覺得不可同日而語。就拿同室的二十一號來說吧,他是某機關的炊事員,在全國人民勒緊褲帶同命運共度饑荒的共和國艱難歲月,竟往家裏偷糧食,這可是大家賴以生存的口糧啊,有多卑鄙!他那張不長胡須的老公臉,說話不男不女的陰陽嗓,都叫人想起明朝奸黨魏忠賢和清廷大太監李蓮英,一副不用化妝的典型閹臣相。而這樣的人在這裏偏偏受到重用,能當勞動號,每天可以出出進進幹活走動,甚至還可以來往於女監號,收送男犯該拆洗的被褥、囚服之類……
門上響起了嘩啦嘩啦的開鎖聲,門被看守打開,二十一號渾身濕透帶著一身腥臭,赤著腳走進來,然後抓起肥皂、毛巾,從枕頭下麵抱起兩件衣服,又走出去。門又關上,“嘟……嘟”,又是一陣哨響,聽見看守喊道:“各班可以上廁所,用水啦!”
司馬彤正感到莫名其妙,發現一○一號也沒睡著,一直斜對牆眼睜睜地在想什麼。又是門響,二十一號被送進來,顯然是剛洗完澡,換了衣服,他異樣地瞧了瞧一○一號。
“出什麼事了?”一○一號問。
二十一號看了看司馬彤沒言語,和衣在一○一號裏邊盡靠牆躺下。司馬彤也不想知道什麼,昏昏沉沉地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仿佛聽見細碎的說話聲,聲音雖然都是絲絲的氣聲很輕很輕,他還是能斷斷續續聽出一些。好像是一個女犯人從下水道企圖越獄,結果爬到下水道的盡頭,發現有拇指粗的鋼筋隔斷,她想往回爬,另找出口,可是細細的下水管道,兩手前伸瘦小的身軀勉強可以通過,而後退時兩肩就卡在管壁上。由於身體阻塞管道,流水越積越多,眼看要被淹死,幸好晚點名發現少人,很快從院內敞開的汙水井蓋找到女犯逃跑的通道,看守們自然不會下汙水管道的,從各方麵條件,理所當然的選中這位啞嗓老公去幹這種立功贖罪的活兒。
司馬彤越聽越覺得無聊,有罪你就老老實實地服刑,有冤就正大光明地上訴,何必要跑呢?準是一個流氓、無賴,也就配鑽下水道。憤憤中,他又睡著了……
“嘟……嘟,起床了!”沒有鈴聲,沒有號鳴,監獄的一切活動都是吹哨。犯人們起床疊被,輪番洗漱,接著是緊張的放茅,有的才蹲下,還沒來得及解出大便,哨聲一響提起褲子就走,有的臉上剛打上肥皂,一個“走”字,帶著滿臉的白沫被逐回監舍。打飯的時候,按例應該是二十一號發飯,今天卻換了一個新麵孔的勞動號,二十一號似乎事先知道似的,也沒表現出異態。不一會兒,二十一號又被叫出去,這次不是蕭隊長,而是一個身高馬大的看守,上身警服,下著軍褲,看樣子是個複員軍人,二十一號臨出去時向一○一號詭秘地交換下眼色,神態很安詳,直到被戴上手銬,也沒露出些許恐懼,好像全在意料之中。
門又關上了,監內靜得令人窒息,偶爾從斜對麵窗戶裏傳出犯人沒有抑揚的讀報聲。一向不同司馬彤說話的一○一號,忽然碰了他一下,眼睛閃著異樣的光,“昨天夜裏發生的事你知道了嗎?”
“不就是有個女犯人企圖越獄嘛,無聊。”
“同你一樣,她也是位大學生,品學兼優的女大學生,她也和你一樣是個冤案。”
“你怎麼知道?”
“她是我愛人。”
“你們是同案?”
“我們不認識。”
“那我就不懂了。”
“我就要告訴你。”一○一號正了正眼鏡,滿臉很鄭重的神態,“我和你雖然沒有說過話,但從那次對你的幫助會上,我相信你是無辜的,你是個天真正派的大學生。你的上訴很對。我相信你的案子,能夠平反。即令不平反,你也隻判五年……”
“隻判五年?人生有幾個五年啊!說得輕巧。”
“我是說,你將來的路還很長,不像我被判了二十年……”
“什麼?二十年,你究竟犯了什麼罪?”
一○一號名叫嚴諍,他告訴司馬彤,他出身於書香世家,父親是美國一所大學的中文教授,自幼受家君熏陶,對漢語有深厚功底,尤其喜好中國古典詩詞。一九四七年燕京大學畢業後,就讀於美國哈佛大學攻讀英文,獲碩士學位。看到新中國日益崛起,在父親的鼓勵下,一九五三年假道香港回國,在北京一所非常有名的高等學府任英語係副教授。教學之餘,致力於莎士比亞的研究。花了四年時間,翻譯了莎翁十幾個劇本。當時在校的一位美籍教授看後頗為稱道:“這是繼朱生豪之後對莎翁的最好中文譯作。前者雖譯工典雅,但偏重文字,宜讀不宜傳,無法做舞台劇本使用。而嚴教授的譯作則朗朗上口,宜於演出和流傳。”又說,“像嚴教授對莎翁的研究水平,在美國也不多見,完全可以到美國去教授英國文學。”
譯稿寄出後,出版社準備付諸刊印。這時反右運動已經開始,他被定為右派。其罪名說來滑稽,他在講“RIGHT”這個單詞時對學生說,它不僅當“右”講,在英文裏還有“正確”的意思。這還了得!無疑是在為右派張目。他當即被定為右派。右派的譯作當然不能發表,於是被退回稿件,並送到反右辦公室審查。他被轟下講壇,背起糞桶在學校監督改造。
他沒因此接受教訓,一九五九年廬山會議之後,全國正處於大躍進和反右傾高潮,他又不知天高地厚,通過學校黨委向上轉交了一封公開信,公然對三麵紅旗的理論與實踐提出懷疑,在信末他引用了愛因斯坦一句名言:“在真理和認識方麵,任何以權威者自居的人,必將在上帝的戲笑中垮台。”這是明目張膽地向黨進攻,為彭德懷翻案。他被逮捕,以現行反革命罪被判處二十年徒刑。
“……我向你說的不是這些,你不要用這種恐慌的眼睛看著我。”嚴諍壓低聲音繼續說,“刑期並不重要,一個人能為真理活著,為人民說話,是需要勇氣的。下邊才是我要向你說的,希望能得到你的幫助……”
“她犯的什麼罪?”
“叛國罪,泄漏國家機密。”
“一個學生能掌握什麼國家機密?”
“我就要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你。”
二
嚴諍聽到樓道裏又傳出來像念經似的沒有語調的令人麻木的讀報聲,知道看守已經離開,便附在司馬彤耳邊悄聲告訴他,這位在這裏被編為二○一號的女犯,名叫聞錦,原是北京一所外語學院的大學生,由於容貌漂亮,為自己惹下了禍根。美貌給女人帶來的常常不是幸福,而是災難。在一次高校的會演上,聞錦照人的豐采被學校保衛科長看上。別瞧科長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官,但在那時他卻攥著全校上下幾千人的生殺大權,一個人的升陟退黜調動下放,乃至一名學生的畢業分配,他大筆一揮,就可能改變一個人一生的命運。更重要的,他有一個出入以汽車代步的叔叔,在國家某部門任要職。他的父親早年死於晉察冀抗日戰場,這位叔叔便對他盡起了父親的責任,因為是哥哥的遺孤,對他嗬護備至,不免嬌寵,家裏住房寬敞,即使這位科長三十四五歲,仍然讓他跟著在家一起住,由於受到叔叔的溺愛,恃寵縱嬌,頤指氣使,過了而立之年還沒有談成一個朋友,因為品貌一般的女人他瞧不上。就是在那次高校演出會上看見了聞錦,他動了心。他通過各種關係做手腳,想討她做老婆。偏偏聞錦很不識相,一次次嚴詞拒絕。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女大學生的氣節是令人尊敬的,她們大部分人情操都不肯為權勢所奪。科長碰了一鼻子灰,惱羞成怒,天真的聞錦哪裏知道這隻黑手的厲害。一次去北海公園,看見一個碧眼金發女郎正用法語問路,當時會法語的人不多,聞錦就湊過去哇啦哇啦地講了一番。據說那位金發女郎是法新社記者,有搜集情報的嫌疑,已引起我國國家安全機關的注意。鑒於中法剛剛建交,不便對其采取公開措施,而對其所接觸過的中國公民都要進行審查。
那位科長得知這一情況後,寫了份材料,於是公安機關將聞錦收審。他原本隻想教訓她一下,壓壓她的盛氣,使其就範。不料進拘留所的第一天就被兩名看守班長看上,借夜間個別談話之機,輪番對其進行強暴。第二天,她向拘留所告發,不料又落到這兩名看守同夥的手裏,於是又加上了一副手銬,侮辱仍在繼續、升級。後來終於病倒了。在去醫院看病時,她戴著手銬企圖逃跑,在那個人人覺悟性高、警惕性強的時代,一個戴手銬的犯人是逃不脫的。抓回以後,判決很快下來,罪名是裏通外國,泄露國家機密,越獄逃跑,抗拒改造,被判了四年徒刑。接到判決書,她沒有哭,但從此以後,臉不洗,頭不梳,弄得渾身惡臭,同號的女犯人都掩之以鼻。那兩個看守對她再無興趣,而轉向了新人監的年輕女號。不能總讓她臭在拘留所,很快把她轉到了自新監獄。初到的一天,一位年輕的女看守郝隊長,看見這麼一位蓬頭垢麵、渾身惡臭、神情呆滯的女犯,一下驚呆了,心想:“怎麼把精神病人也送到監獄來了?”一查閱檔案,還是政治犯。聞錦被掛上二○一號牌子,一連幾天,不吃不喝,不梳不洗,也不哭不鬧,隻是呆呆地望著電燈出神。這位年輕的郝隊長,人高馬大,麵相不失威嚴,而心地卻同她的姓氏一樣非常好。她試著找聞錦談話,都遭到無言的拒絕。一次在強迫她洗澡的時候,發現她胸部、臀部和大腿有許多指甲的抓痕。於是把其他女犯帶回去,獨自留下來,幫助聞錦洗澡,問這些指痕是怎麼回事,聞錦不肯說,眼裏卻迸出憤怒的火花。郝隊長急了,撫摸著她胸前的傷痕,大聲叫到:“你說吧,聞錦!”她急得忘記叫二○一號。“我今年二十二歲,學生出身,也是個沒結婚的姑娘。有什麼冤屈,你就跟我說吧,隻要是真的,豁出我這身警服不穿,也要為你討個公道!”聽到這,聞錦抱住她,哇的一聲痛哭起來,把自己的遭遇合盤端給了郝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