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山風雨,侵襲著金陵斑駁的城牆,千年未曾淡去。
這座在淒風苦雨中搖曳的城池,古稱“金陵”,數百年後改稱“建業”,又是數百年,改稱“建康”,到了今朝,名字依然風流瀟灑:
“南京”。
如雷貫耳的兩個字。
當今天子起自草莽,以南京為龍飛之地,敗群雄,驅韃子,複漢統,而今四海歸一,國號大明。
皇帝定鼎南京以後,止息幹戈,與民休養,天下呈現大治之景象!
這是大明洪武二十四年的秋天。
南京城南大街,一座宏偉輝煌的府邸之前,一對神態威猛的石獅子張牙舞爪,大雨傾盆而下,顯得石獅栩栩如生。府邸朱紅大門,門上明黃銅釘閃閃發光,門頂匾額上書“涼國公府”四字,鐵畫銀鉤。
涼國公府前廳滿堂綺羅,鮮花著錦,車水馬龍,門庭若市。過客無不嗟歎:“歌堂舞閣之基,魚龍爵馬之玩,即便是帝王之家,神仙洞府也不過如此。”
府邸的主人姓藍,名玉,官居太子太傅。
此人乃本朝開國元勳,屯兵北疆經年,屢破韃子,戰功赫赫,更忝為太子之師,位極人臣。天子曾明發詔諭比藍玉為今之衛青、李靖,評價之高令朝野嘖嘖稱羨。
……
“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
風聲,雨聲中,讀書聲自涼國公府後堂偏僻院落響起。
窗戶半開,藍武伏案挑燈夜讀,卷首赫然是“尚書”二字。
這少年一身青衫,麵如冠玉,年紀在十五上下,身體頗為單薄。
這房間雖然簡陋,卻也整潔,一床,一案,還有一竹箱,裝了滿滿一卷書籍。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一道驚雷劃過長空,猛烈的風帶著雨腥味卷進書房,藍武不由打了個寒顫。“烈風迅雷,天變在即,君子理應惴然敬畏。”少年推開窗戶,冰冷的雨水飛濺到他臉上,遠處烏雲滾滾雷光閃動:“我自幼束發讀書,懸梁刺股,且敬天守命,小心翼翼至螻蟻之命亦不敢傷,現在終於到了揚眉吐氣的時候!”
寒窗十年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想起這句話,藍武隻覺一股熱血湧上心頭。
“隻要在秋闈中舉,得到明年開春會試的資格,就有機會成為進士,金榜題名。天子門生,加封三代……”
加封三代……藍武心裏又想起死去的母親。他這樣發奮讀書,隻因他決心出人頭地,為他那受嫉妒排擠的母親爭一口氣。他永遠忘不掉母親彌留之際,她呆滯的目光好像要穿透牆壁,口中喃喃自語如同夢囈:“你一定要高中,一定要替我爭口氣,讓我的屍骨遷進藍家的祖墳,讓朝廷為我正名分。”
藍武的母親乃昔年秦淮八豔之首,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隻賣藝不賣身,等閑堂會也不肯輕赴。偶然機會之下,她以一曲天籟蒙藍玉賞識,嫁入豪門。盡管美名其曰“金陵第一才女”,終究是青樓賤業的樂戶,無法與另幾個出身高貴的姬妾相比,遑論禦封一品誥命的元配正妻。藍玉生性好色,妻妾成群,個個自命不凡,偏是地位低下的藍武母親受了恩寵,朝夕侍奉藍玉。別的姬妾自然妒火中燒,造了許多流言蜚語,對她誹謗中傷。麵對眾怨聚集,眾口非議,藍武母親自是苦惱無奈,心緒鬱悒,深恐禍不旋踵,唯托庇藍玉之蔭,尚能在府中謹慎度日。
母親既常年遭受貶斥,內心痛苦,其子藍武自也在冷眼側目的環境下長大。生母為妾,己身庶出,且招人疑忌,他深知自己根本無望繼承涼國公的爵位及家產,注定一生坎坷。若不走上功名這條道路,憑借科舉考中進士,光宗耀祖,如何甘心?
一旦金榜題名,則可從涼國公府這牢籠出走,更可為母親爭得“夫人”這個名分,藍武對此洞若觀火。
名分這兩個字,真是讓人又愛又恨!
當初聖人是如何想出這禁錮了人心兩千年的字眼的?名不正,則言不順,沒有名分大義,焉有世間倫理綱常?
夫人,小妾,二字之差,雲泥之別。
“有朝一日我成了進士,母親也會被朝廷追封為夫人,這等浩蕩皇恩,更甚加官進爵。到那時,不知那位元配陳夫人,臉上表情是如何有趣?”藍武念叨著“陳夫人”三字,清秀的五官竟顯得猙獰。
“陳氏這歹毒婦人,母親分明是被她折磨死的。猶記得那年元宵賞花燈,隻因母親猜著了父親說的一個燈謎兒,立刻挨了陳夫人一頓訓斥,說什麼舉止輕佻,行邪乖戾,青樓習氣不改……母親受了這等委屈之後,身子的病才日漸加重的。”
元宵過後,藍武母親身體欠安,暫移靈穀寺修養。過得半年,身體更是衰如弱柳,隻剩得奄奄一息,在一個悲風乍起的夜晚去世。氣死之時,母親病榻前隻藍武一人侍候。
那一年藍武七歲。
“這次秋闈,我已經準備充分了,隻是須得好好揣摩聖意。”
藍武心中一動,《尚書》掩卷,俯身從竹箱中取出一本《朱子語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