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通惠河(1)
“如何?”宋禮把著柄老大的蒲扇,一邊呼嗒呼嗒地起勁扇著,一邊笑著問劉鑒。
坐在他對麵的劉鑒卻不說話,隻是上下反複端量宋禮的麵相——什麼叫富貴之相?這就是典型的富貴之相,一張大圓臉,粗眉毛、大眼睛、挺鼻梁、長人中,五柳長髯,尤其是額頭寬廣、豐潤,雙眉略蹙之際還會隱現出“王”字形的皺紋,按照相書上說,必然會有出人意料的飛黃騰達。
當然這些話劉鑒不必要說,他知道宋禮官居正二品,又深得當今聖上的寵信,還用奉承說什麼“大富大貴之相”嗎?可是他好一會兒都不說話,宋禮反倒笑了:“不用看了。離開京城前,有位老先生說,愚兄此去一帆風順……”
劉鑒微微一笑,從宋禮臉上收回了目光,“啪”的一聲打開折扇:“大人還是謹慎些為好。就我看來,您麵帶煞氣,必遇不祥。”
宋禮聞言一愣:“賢弟何出此言?那位老先生……相法高妙,名動江南,他可沒說我最近會有什麼災厄呀。”
劉鑒右手輕輕搖著折扇,左手挑開竹簾望一眼船外:“天氣越發熱了——後艙裏井水鎮著的西瓜,不如現在吃了,正好解暑。”
“吃,這就吃,”他顧左右而言他,宋禮倒揭不開悶葫蘆,有點沉不住氣了,“你倒說說,從我這麵相上看出什麼災厄來了?”
劉鑒放下竹簾,眼望宋禮,微微一笑:“宋兄適才所說的‘老先生’,是指常年在聚寶門內擺攤算卦的那個‘唐半仙’吧?都是些江湖伎倆,不必理會。旅途無聊,所以小弟給您看相玩兒,又不收你錢,騙你幹嘛?難不成我要訛你的西瓜吃?”
宋禮和劉鑒同船北上,這是在永樂四年的七月份。就在前不久,皇帝頒下詔諭,說從明年五月份起,要在北京城裏修宮造殿——官場上早就沸沸揚揚地傳說聖上有意遷都北京,這份詔書一下,更加坐實了傳聞。於是從南京到北京的運河上,運糧食的、運貨品的、運人客的、運土木石方的,以此為始,絡繹不絕地出現了無數的帆影。宋、劉兩人乘坐的船也夾雜在中間。
他們兩個都是奉了欽命去北京公幹的,但是沒坐官船,隻雇了一條小小的客船。雖說宋禮乃是二品大員,劉鑒隻是小小的六品司直郎,但就出身而論,劉鑒是兩榜進士,宋禮隻是國子生,所以也擺不出長官架子,待這位官場後輩一直都很隨和、親切。兩人一路上閑聊瞎扯,這天船從運河轉入通惠河,不知怎麼的就說起劉鑒精通風鑒之術來了,於是宋禮要他給自己相相麵,可是劉鑒實話實說,宋禮卻不大信。
宋禮是個大胖子,正在夏末伏天,他熱得渾身難受,身上寶藍色綢衫解了兩個扣子,大敞著領口,光著腦袋,一頂四方平定巾扔在桌上,手搖蒲扇就沒停過,可還是止不住滿腦門的汗往下淌。他聽劉鑒說自己麵帶煞氣,忍不住就要問個清楚。
劉鑒和宋禮不同,二十來歲年紀,身形偏瘦,頭戴儒巾,身穿一件寬袖的青布長衫,漿洗得一塵不染。宋禮在官場上忙活慣了的,說話又急又快,劉鑒看上去卻比他沉穩得多,輕搖折扇,說一句話三搖頭,頗有儒學之臣的風雅儀態。
聽宋禮說不信自己的看相,還說那位“唐半仙”相法神妙,每言必中,劉鑒不禁搖頭微笑:“他說什麼中了?大人不妨例舉一二。”
宋禮從袖子裏掏出塊手巾來抹了一把額頭油汗,回答說:“他說我上個月身體不適,一點都沒錯呀。”
劉鑒挑一下長長的細眉:“此時夏秋之交,天時不定,您又是這樣的……這樣的富貴之體,加上公務繁忙,麵有疲色,隻要說身體不適,肯定是錯不了。”
“那他還說我年初之時大大破了一筆財呢,這也中了啊。都過去了半年,他是怎麼相出來的?”
“嗨,誰家過年不破財?看您年歲,定然家族興旺,光給小孩子的壓歲錢就得花費不少吧?”
宋禮還是不信:“江湖手段,愚兄也略知一二,多數都是說憂不說喜,先危言聳聽嚇唬人,這才能從村夫愚婦手裏騙錢。可這個相士說我一帆風順啊,這不符合常理……”
劉鑒又“啪”的一聲合攏折扇,微笑著回答說:“江湖術士多數並不懂真正的相法,全靠的察言觀色。凡去算命之人,必定是有了災厄不能決斷,或者是覺得自己前途難料。可看您呢?儀表堂堂,氣概非凡,必能看出並非是遭了什麼不測,那就隻剩下前途難料這一項了。您行動坐臥又透出一股官威,加上最近坊間流言聖上要遷都北京,因此猜您要出遠門,那是一點兒也不難。既然如此,再說壞話也不能騙您回頭,還不如說兩句好話來騙您當下的錢財呢。”
他頓了一下,又補充說:“江湖相術是靠相士的經驗,察其言,觀其行,然後再套用書本上的條目,大言欺人,詐取錢財。正經相術則是深究天地人相互感應之理,以其所生出的預兆來推吉斷凶——兩者絕不可同日而語。”
宋禮仍然不大信服,可也不得不承認劉鑒這番話有一定道理,正好這個時候仆人把西瓜切好送上來了,於是他也就不再深究:“言之在理……受教了。”然後擺擺手,做一個請的姿勢。
劉鑒才要放下折扇,拈一塊西瓜來吃,突然艙簾一挑,鑽進個十來歲的小書童來,畢恭畢敬地作一個揖:“啟稟尊主,日已近午,欲停舟而爨,未知可乎?”
劉鑒一轉身,掄起折扇來就往書童腦瓜頂上狠敲了一記:“真是屢教不改,你就不能講幾句人話?!”
“哎呦”一聲,書童兩手護頭,卻還是慢了一拍,被敲個正著,立刻鼓起一個大包來。於是苦著臉摸摸大包,回嘴說:“您好歹也是六品官員,又在詹事府當差,時常能見著太子爺,我怕話說俗了給您丟臉不是……”
“丟臉?就你這亂拽文才給我丟臉呢——去,問問船夫,這是到了哪兒了?”
劉鑒表字鏡如,建文二年的進士,現今官拜詹事府左司直郎,小書童是他的家養奴才,名叫“捧燈”。
那詹事府乃是專管太子讀書的衙門,雖然沒有多大權力,但由於經常接近太子爺——也就是未來的皇帝——所以在京官裏也算搶眼。這事明擺著,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哪怕隻是讓太子爺記住了姓名或者麵相,等他日今上龍馭殯天,太子繼位,定然能受到重用。可惜這個劉鑒天性就討厭官場上的交際應酬,雖然落在個風光衙門裏,卻並不得上司的賞識、同僚的親近,人人看著他都礙眼,這回幹脆找個由頭,把他趕出南京城,趕北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