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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吉鎮守使署。 日高三竿,色耀赤黃。 正廳裏,參謀、副官們在閑談,不時傳出歡聲笑語。 操場練兵,陣陣殺聲震天。 後院廂房,屋內淩亂,遍地煙蒂。丁鎮守使獨臥榻上,眼望房柁,長籲短歎,滿麵愁容。 值星官通報:“孫參謀長駕到!” 丁鎮守使 一躍而起,連聲高呼:“快請!快請!” 廣庭進得門來,目睹丁超神情恍惚,料有非常事件發生,趕緊探詢:“怎麼,司令貴體欠安?” 丁超整整衣冠,振作精神,遮掩道:“偶感頭痛,無關緊要。” 廣庭見榻邊展放十月十九日《盛報》,取而觀之,一則新聞映入眼簾:“總司令近接滿洲裏華商總會來電報告,俄國新舊各黨,調兵甚夥,十一、十二等日,在本埠激戰甚烈……”他頓有所悟,指著黑體大字標題《俄黨激戰滿洲裏》,追問道:“料想司令病或皆出於此?” 丁超尷尬一笑:“知我者,丹階兄也!延吉的危機主要是來自於國外。” 廣庭道:“俄國西伯利亞各方勢力鏖戰正酣,白軍在蘇聯紅軍和遠東共和國軍的夾擊下,節節敗退。紅軍趁機占領了尼哥斯克,直搗奴士特利納,海參崴帝俄政府陷於風雨飄搖之中。” “白俄海參崴政府臨時大總統吉特裏赫斯上將命令總督斯他克將軍留守崴埠,自己拚湊起兩萬餘精銳部隊,開赴烏蘇裏江與中東鐵路銜接處,擬於中蘇邊境一帶與蘇聯紅軍展開決戰,妄圖扭轉戰局。這是險中取勝的一著,”丁超分析道,“吉特裏赫斯真乃老奸巨猾,背靠中東鐵路區域作戰,進可解海參崴之危,退可避紅軍進擊之險,這小子真是算計到家了。” “可是,吉特裏赫斯的算計是以中國的國土作為他的依托的。”孫廣庭掰著手指,對丁超數說道:“眼下赤塔共和軍有一萬餘人,紅軍在伊曼和皮根各有一千餘人,哈巴羅夫斯克有六百哥薩克騎兵,加上散布在西伯利亞各地數千地方部隊,與白俄軍隊在數量上大體相當。紅軍要想蕩盡裝備精良、訓練有素之白軍,確實力不從心。最好的結局是將白軍擊敗,逼其潰逃。” 丁超歎道:“而白軍一旦戰敗,必將潮水般湧入中國邊境,於中國境內建立根據地,繼續與紅軍對抗。戰火若是在中國領土上一起,圖們江北岸的日本軍隊肯定會以保護日韓僑民為借口,到中國境內尋釁鬧事。到了那種地步,則真個是延吉危矣,東北危矣,中華危矣!” 王德林手捧茶杯,踱至廂房門外,探頭朝裏望望,剛欲向前邁步。 值星官孟富德忙勸阻道:“王營長,我奉命一概擋駕,任何人不得驚擾,亦不可在此逗留!” 王德林不服:“不過是研究為我們祝捷慶功,何必大驚小怪,這般神秘!” 孟富德被激將,失口說道:“休要自作聰明胡亂猜疑。聽說什麼白俄臨時大總統吉特裏赫斯欲來攻打延吉。” 王德林手一抖,茶杯跌落在地,摔得粉碎,茶水濺滿階石。丁超忽聞門外有異樣響聲,忙起身出門厲聲喝問:“什麼動靜?” 孟富德嚇得麵如土色。 王德林靈機一動,搶先道:“好大的喊殺聲!” 丁超嗬斥道:“體壯如牛,膽小似鼠,不過是操練演習,何至於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如此驚惶失措!” 孫廣庭立於丁超之後,微微搖頭,緩緩言道:“敢於獨闖虎穴的猛士,刀光劍影,槍林彈雨尚且不怕,又何懼校場吼聲!荒唐!” 王德林臉色驟然變紅,心怦怦直跳,眼睛不敢前視,垂手低頭,無話以對。 廣庭重新回到屋內,問丁超道:“應對麵前局勢的辦法隻有一個,請張大帥派兵增援,在延吉全境加強戒備。由我起草的緊急公文遞上去許久了,怎麼還沒有回音?” 丁超回答:“張作霖用他那頗有特色的筆體寫來了一件回函,內中寫道:‘……為避免國際爭端,無論俄國白黨、紅黨越境,必勒令繳械,不得有誤。’” 廣庭接過手諭:“這樣的答複,真是叫人啼笑皆非。勒令繳械,說起來容易,可誰有本領做到?去年,僅有七百餘人的白俄阿年闊夫匪幫在新疆古城暴動,竟然驚動了中國朝野上下,攪得新疆全境天翻地覆,雞犬不寧……” 丁超附和道:“再說,昔日白軍哥薩克首領謝米諾夫中將,僅帶屬下一哨人馬,闖進外蒙,便如入無人之地。嚇得哲布尊丹巴活佛、巴特瑪多爾濟親王急忙宣布取消獨立,借以乞求北京政府派兵相救。幸虧徐又錚及時揮師馳援,方將謝米諾夫逐出國門。而今,兩萬多能征慣戰,號稱白俄近衛軍的亡命之徒,就要如潮水般湧入,即便是三頭六臂之人,恐怕也不敢誇下海口,要這些亡命之徒俯首帖耳,束手就擒。張大帥作如是說,何異於令人登天攬月,入海擒龍!” 孫廣庭實在是忍無可忍,氣得竟當著丁超的麵,將張作霖的手諭摔在公案上,憤然道:“俄國人過去在我們延吉境內探勘金苗,開辦金礦,對這裏的地形地貌了如指掌。這個吉特裏赫斯,久經沙場,老謀深算,又擔任過外阿穆爾軍區司令,是有名的‘中國通’。雨帥不肯派兵接濟吾等,等於是叫我們赤手空拳去和吉特裏赫斯爭雄。你我縱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扭轉大局。擺在我們麵前的,隻有死路一條! “所以呀,我想即日告假,前去麵見雨帥,爭取一條活路,曉之以利害,懇請火速增兵,以免貽誤戰機。再者,我家裏還有一些事情需要料理,延吉這裏一切巨細,就有勞丹階兄了……” 孫廣庭一愣,直言不諱地道:“臧式毅於天津前線在炮火硝煙中突然遁走,而今炮火並未燃起,硝煙也未升空,環境雖然險惡!但一向以勇猛著稱的丁司令不會也效法他吧?前年滿洲裏驅逐謝米諾夫殘部,司令置生死於度外,統兵親征,何其……” 丁超眉頭一皺,急忙亮出底牌:“業已呈報雨帥,獲得恩準,任命丹階兄代理延吉鎮守使兼十三旅旅長,坐鎮邊關。危難之時,尚祈勿辭。弟急欲晉見雨帥,做最後之努力,懇請調兵戍邊,以壯聲威。吾輩刎頸之交,趁俄軍未至,弟速去速歸,生死關頭,定與丹階兄休戚與共,同赴國難!” 孫廣庭向窗外看看,道:“天快下雨啦,要走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