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集偉

做廣播讀書節目《孤島訪談》,采訪的第三位嘉賓便是王小波,時間大概是在1995年的秋天。此前,我對王小波所知不多。我的采訪預案,除去那個廣播讀書節目的一些技術性規定外,主要來自我閱讀《黃金時代》後留下的印象:一個少見的、高智商的作家。

按照朋友給我的電話,我和王小波聯係上。我提出采訪、錄音諸多事宜,他一口答應。如約前往,我和他都有些拘謹。我深知自己麵對的是一個聰明人,所以言談不很放鬆。王小波話更少。我問一句,他幾句話便已說清。這迫使我不停地在現場加入新的提問。在讀書節目的一些規定性問題完成後,我迫不得已請他談小說。這時,王小波的話開始陽光燦爛。更放鬆的交談是在這“燦爛”之後。如果不是電台做廣播讀書節目,我相信,真正的采訪應該從那時開始——而那些交流已沒有錄音,沒有筆記。

我相信王小波知道,所謂“孤島”設置,僅僅是一個“包裝”。這個包裝試圖讓被訪的人沒有武裝,實話實說。

我開始提問——

黃集偉:歡迎光臨“孤島”。和一位學者兼小說家在“孤島”上交談,想來會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先請你用你認為合適的方式“自我吹噓”一下,好麼?

王小波:很簡單,一點不是“吹噓”。我過去是一名教師,現在在寫小說。

黃集偉:無論是做研究,還是寫小說,我想,概括地說,你是一個“立言者”。在今天,我想大凡立言者都會有一些苦悶或說寂寞。請你到“孤島做客”,希望你能過得輕鬆愉快。直奔主題,你想帶一本什麼樣的書去“孤島”?

王小波:我理解你的“孤島”,是要熬時間,所以,我想帶一本能熬人的書——比方說帶一習題集,比方說基米諾維奇編的《高等數學習題集》,或者是一本《幾何學大辭典》?這些都是最能熬人的書了。要不就帶本棋譜吧。我想也可以。

黃集偉:幾年前,你出版過一本小說,叫《黃金時代》。我想更多的人是通過這本小說了解你的——你的個人經曆很豐富。所以,無論是帶習題集還是棋譜,到了“孤島”——這樣一個我們假定的目的地後,不知是否會讓你回想起從前在雲南插隊時的情形?

王小波:肯定可以了。因為當時就跟我在假定中現在到達的這個“孤島”的情況差不多。沒電視,沒電影,沒什麼文化消遣。所以,無論多麼難看的小說在那種情況下都不難看。當然,最耐看的恐怕還是習題集。因為有很多難題可做,時光不知不覺就過去了。比如基米諾維奇編的《高等數學習題集》,它是一本微積分的習題集,裏麵有好多特別困難的數學題,做起來很耗時間,《幾何學大辭典》是一本很舊的書,它裏麵有很多初等數學題,可能在初等數學的題中是最難的了,有各種各樣怪極了的幾何題,要做的話很耗時間——實在閑著沒事兒,我覺得做題也是一種消遣。有一段時間,我就靠做題打發時光。

黃集偉:什麼時候?

王小波:做《幾何學大辭典》是從雲南回京在家病休的時候,我做了好多平麵幾何的題;做基米諾維奇習題是……說來不好意思,是我太太比我先出國兩年,我一個人在家沒事兒,就來做一些微積分的題。打發時光的一種辦法吧。

黃集偉:這種消遣方式好像和一般人不太一樣。

王小波:那很可能。我想這是一種最終的方式了。因為在此之前,你可能試過打撲克,或者是找一個什麼人下下棋之類的。可是時間過來過去,就會發現前麵這些消遣方式都越來越不管用了。最後就剩下“做題”了。

黃集偉:講講你的故事。

王小波:當年我剛下鄉的時候,很喜歡下棋。其實,小時候我就很喜歡下棋。有一段時間,棋下得還相當不錯。在鄉下我每天晚上和人家下十幾盤棋。那時,我的棋在業餘的人裏麵算好的,後來越下越差,越下越差,最後連剛剛會走子兒的人都下不過了。所以,在那種地方,要靠下棋或打撲克都不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

黃集偉:在《黃金時代》中,你曾說同意羅素的一個意見,即“一本大書對於一個人來說是一個災難”。你還說,即或是一本“小書”,也同樣。這種關於書籍的“災難說”,是否表明你對書籍的一種感情?

王小波:我覺得一本書,在寫作的時候,雖然也很艱難,但是更難受的,在咱們這裏,恐怕是出版的過程。國外的作者,比如說法國的小說家杜拉斯,她就說過,一部小說在出版之前你要不停地修改,把所有不好的地方都改得使自己最終滿意,而做的最後一件事兒就是把這本書交給出版社,讓它和讀者見麵。在這之後,這本書和作者就沒有關係了。我想這是一種寫書人內心的經曆。可是在咱們這裏,往往是這本寫完了以後,改夠了以後,交給出版社以後還是出不來。這個時候你就比較著急了。這成了寫書人不得不“附加”的一個經曆。

黃集偉:《黃金時代》是不是就遇到一些波折?

王小波:還挺多。前前後後拖了有兩年多。不過要跟別的人碰到的情況相比還算是好的呢!

黃集偉:有傳說說《黃金時代》完全是由你太太替你策劃向出版社推銷的,是麼?

王小波:這肯定不準確。沒有這件事。

黃集偉:描述一下你個人對書的感情?

王小波:有的書從我手上“過”後,完整得像新書一樣;可有的書從我手上“過”了以後,就幾乎要分解了。因為我看書,一旦被我看中以後,就要反反複複看,甚至幾十遍地看,最後把一本書看垮了。可有的書隻是草草一看,整個兒就沒看進去。書從我手中“過”後的樣子就可以看出我對這本書的感情。我越喜歡的書可能被我摧殘得越厲害。

黃集偉:舉一本被你摧殘得非常厲害的書?可不可以?

王小波:可能就是當年我到雲南去時帶的一本奧維德的《變形記》。這本書簡直活生生地就被看沒了。不過恐怕主要是因為在那兒沒書看……《變形記》其實是古羅馬詩人的一個詩篇,可我看到的時候,它已經被譯成散文了。但是感覺還是挺好的。因為從裏麵我知道了好多古希臘的神話,挺浪漫的。它是我挺懷念的青年時代的一種回憶——後來再也沒有見到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