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黃的薄餅在青灰色的天空中一點點烙成形的時候,一輛騾車慢悠悠地前進,輪子碾過黃土石支支扭扭的響,趕騾子的人吆喝著走過,瞧見迎麵走來的俊男美女,不由打了聲招呼:“呦嗬,兩位從前路來?”二人偏頭,黃芩便瞧陸少安。陸少安微微點頭:“是啊。”那人嗬嗬道:“那有沒有經過我家老板的鋪麵?”
陸少安淡淡瞥了眼車上的酒蔬果品,笑道:“沒有。”趕騾子的本帶著炫耀的臉奇道:“怎的會沒有?你們不是從大路來的?”陸少安略一挑眼:“就是沒有嘛,小子你倒是說說看,可是個什麼樣兒的地方唄?”那人聽他說小子,瞬間黑了臉,吐了口痰,不高興地說:“麵兒瞧著挺好看,內裏這麼沒見地。陳家驛都沒聽說過?真是鄉下仡佬沒開眼。”說完搖著車軲轆走了。
黃芩一步三回頭,待人走遠了,扯著陸少安衣袖不放心道:“少安哥,他好像生氣了。”陸少安嘴角留笑道:“沒事。你沒看到嗎?那個人今天眉頭陰鬱,心氣不順,生生氣能幫他理順了。”黃芩給自家娘當了那麼久醫生,這話的玩笑成分豈會聽不出來,隻是問:“他剛才說的‘陳家驛’可是我們昨晚留宿的地方?”陸少安點點頭:“是啊,芩兒真聰明。唉呀,沒想到他家就在那裏,剛剛倒是忘了謝謝人家了。”黃芩有些不忍:“他的家已被燒成那樣,這樣的條件難為他過得下去,真是個可憐人。”陸少安接著話說:“所以你看他心情很不好嘛。不過他今天遇到了我們,可算是是他的運氣造化。”“為什麼?”黃芩疑惑道。陸少安瞅著她瞪大的雙眼,伸手往她鼻子上輕刮了下,說:“因為我們在他那鬼屋裏呆了一晚上,幫他沾了點人氣嘛。他一想,唉呀居然有人敢在這裏過夜,那房子再破也不該怨老天爺了。”
黃芩剛想問這是什麼歪理,就瞧見陸少安笑著的臉有點勉強,哼唧了一聲,手邊揉著肚子,才想到今早上隻有她自己吃了,走了這麼半天路,少安哥該餓壞了,該死,敲了下腦門道:“少安哥,你是不是餓了?”陸少安眉目宛然,低笑道:“你看出來了?那我們快些走吧。”“好……”黃芩咬著唇,終究沒有說出對不起,隻是心疼的要命。陸少安半真半假地笑道:“芩兒,你拉我走,我沒力氣了。”黃芩瞬間紅了眼眶,用力地點頭:“嗯!”背過臉去,扯著陸少安的袖子就走。
黃芩心裏急,又不敢走太快,拉拉扯扯下了漸趨平緩的山腰路,前方的路越走越寬,光禿禿的小徑蜿蜒伸展像條黃色蚯蚓,兩邊細細小小的野花兒開得煞有介事,點綴在小腿高的荒草叢中成幾分野趣。眼下這季節,一天裏兩頭冷,中間熱,這時候快近中午,太陽荼毒得人暈頭轉向,迷迷糊糊直想吐舌頭,躲在樹蔭底下搖著蒲扇吃西瓜喝涼茶。
好不容易瞧見村頭,陸少安扶著腳步發軟氣喘籲籲的黃芩到村口的開滿大紅花的樹下,手背貼上黃芩的額頭,在連呼吸都是熱乎乎的空氣裏,那隻手還是涼絲絲的。黃芩蹭了蹭,舒服地歎了口氣。
“芩兒,你臉好紅。”
“大太陽曬的,自然會紅。奇怪,少安哥怎麼不臉紅?”
陸少安扯了扯自己的臉頰,道:“因為我臉皮厚。”
黃芩撲哧笑了出來,緊張的神色倒是緩和了下來。
不願再耽擱,但自從進了村子,隻覺得越走越涼快,難道是變天了,可是那一輪光芒四射的金日勢頭不減半點,過了環繞十裏青黃鋪接的稻田麥浪,全身叫囂著熱的毛孔都靜息了,一陣陣涼意吹得人清氣爽,黃芩閉了眼,果然身清自然涼,未曾留意到陸少安眉目間的疑惑,盯著兩人腳下空蕩蕩的土地——沒有影子。
村裏靜悄悄的連蟬鳴都沒有,更別說人影。
一路上隻見十幾座四四方方黑瓦白牆的老宅子也都安安靜靜,門窗緊閉。全村人集體睡午覺了?若不是當當紅日昭然高掛,真懷疑是進了鬼村了。黃芩忽的呼吸一窒,拉住陸少安輕聲道:“少安哥,你說,這裏像不像……我家?”一樣的荒無人跡,一樣的死寂蕭條。陸少安看她瞪大的雙眼,笑著搖頭,指給她看街道正中,每過百步就擺著一張香案,香案上供著瓜果和包子,黃芩緊走了幾步,四處打量,回頭衝陸少安道:“少安哥,你說,這是在做什麼?”
然後就聽到了鍾聲,定下神去捕捉,又什麼也沒有了。恍惚間,吟唱,磬音餘韻和著嗡嗡的咒語鬼唱,各種聲音漸漸清晰放大,黃芩被陸少安拉著,跌跌撞撞往前方走去。眼前一亮,四體的涼意和心裏的驚懼,統統被眼前的熱鬧景象哄散了。
街口處搭著一座一台,座前供著一位頭戴毗盧帽,身披袈裟的菩薩,下麵是一盤盤麵製桃子和大米。台上立著三塊靈牌和招魂幡,底下人忙忙碌碌著把麵製的全豬、全羊、雞鴨鵝及各式發糕、果品、瓜果擺到台上。每件祭品上插著藍紅綠的三角紙旗,上麵寫著“盂蘭盛會”“甘露門開”的字樣。法師領著座下眾僧念念有詞,邊將一盤盤桃子和大米撒向四方。底下眾人匍匐其間,心虔意誠,黃芩開口問了幾聲都沒有人回應,詢問聲湮失在僧人的唱梵文的吟哦中。
就好像處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自己是一團虛無的空氣,或是眼前的熱鬧隻是一場夢?黃芩臉上滿是不加掩飾的疑惑與無措。陸少安眯眼看著,頭一轉,就瞧見街邊有一個人向他招手,窗口間那人隻露出一張笑吟吟的臉。黃芩正愣愣地圍觀盛會現場就被旁邊的人扯走了,疑惑地回頭問:“什麼事?”陸少安輕聲笑道:“餓了嗎?”黃芩雖然不解,但還是誠實地點頭。“跟我來。”陸少安說著,走進了一條岔開的小道。撲鼻而來的是穢池糜爛的臭味,過了一陣子味道漸漸淡了,也沒那麼難受了。
到了一扇竹簾掩著的門前,陸少安就要動手。隨便進別人家是不禮貌的,黃芩正想開口,門就自己開了。
坐在桌前的年輕人見人來了,當下站起來說:“客人來了!兩位客官裏麵請,要來點什麼?我們這招牌的菜有蘆筍雞絲,魚燒茄子,蘸醬白水鱠,都是村裏村外頂有名的菜色。”
說嘴說的流暢,陸少安瞧他,正是剛剛招手的人。把迷糊未定的黃芩按在座上,就坐下來看著那個小二似的人說:“那就都上吧,我們餓極了不挑食。”小二扯了扯嘴角,笑道:“客官趕巧了,剛剛報的菜色本店一個都沒有。既然不挑食,那就將就一下,一碗白滾水下一個白饃饃,隻收您十文錢。”
黃芩剛想說我們沒錢,就見陸少安垂目暗笑:“這下該怎麼辦好?我也拿不出十文錢,隻能這樣了,你給我一千份的白水和饃饃,我好算整錢給你。”
少安哥何時這麼大胃口了,果真是餓壞了。就聽那小二說:“別這客官,錢不好拿不打緊,今兒個我與人施個方便,一兩金一份白水下饃饃,快上了~”他說話舌頭打著卷像在唱戲,最後那一聲“了”拖得倍兒長,在場的人都聽得心肝顫顫。剛剛開門的人走過來,清清冷冷地叫了聲:“老板。”
不是小二嗎?黃芩驚訝地來回瞅兩個人,再看這間方桌矮凳填滿了的大堂,無語至極,果然世界大了就是無奇不有。被叫做老板的人應聲說:“紫……衫,把客官點的菜給端上。”中間那處奇怪的停頓被硬生生折成千延萬轉的長音,陸少安好笑地看著那個身穿窄袖紫衫的青年強作淡定地轉身走開,過不久將黃麵饃饃和水一並兒端上。
陸少安把發幹的黃麵饅頭撕了一條放嘴裏,又撕了一條,看黃芩咬著麵機械地磨牙,便將盛水的碗遞過去,黃芩就著喝了一口又幹巴巴嚼起來,口齒不清道:“謝謝少安哥。”陸少安笑著搖頭:“吃完再說話。”手上接著撕了一條。
老板斜靠坐邊上托腮看他們慢條斯理神自在在地滿足口腹,外麵就是儀式盛大的焰口和沉迷其中的人們,終於忍不住開口:“你們就不想問點什麼嗎?”
黃芩眨眨眼,望望陸少安又望望他,少安哥都不問她為什麼要問。陸少安聽了這話,笑嘻嘻地邊撕邊看著老板就是不說話,怪磣人的。末了,看那人憋得實在難受,黃芩好心地歎口氣,問:“你們怎麼在這裏?”
誰曉得她這一問,一旁木頭似的紫衣人就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老板麵色不善,隨即緩過來說:“我們本來就住在這裏。幹什麼問這個?”
黃芩搖搖頭,說:“我們來時見家家戶戶都門窗緊閉,明顯沒人在家,大家都到那裏去了。”她指指外麵,“這是怎麼回事?他們在幹什麼?”
老板聽了她的話,不禁挑眉噴氣:“今日七月十五,你們不會不知道吧?”
“中元節?”黃芩愣了下,想起以前每到此日晚上娘就會叫她朝西拜首,再念幾句聽不懂的經文。家裏四壁空空,哪裏整那麼多幺蛾子。陸少安倒是有了興趣,問道:“那是什麼?”
老板撇撇嘴:“連這都不知道。今日是鬼節,外麵的人在討好那些孤魂野鬼,叫做放焰口。按規矩,今日的店鋪要關門,街道要讓給鬼,待會兒他們還要施歌兒,請道士在香案後麵唱祭鬼歌。”
黃芩真嚇到了:“店鋪關門?那還放我們進來?老板你……”
“無妨,到時候多燒點黃紙就行了。”老板搖著手指頭,順手指向陸少安:“這位官人不是金主嗎,到時多多提攜在下就行了。”
陸少安笑笑:“金主是真,就是提攜不起你罷了,也不看看你的身形,提攜著定是老費勁的事了。”
“嘖,沒勁。”
黃芩目光來回在他們之間,忍不住說:“我們沒錢……”陸少安摸摸她的頭,傻丫頭,有我呢,就不會缺什麼。
於心不忍店家兩人受牽連,黃芩拖著陸少安到外麵看熱鬧去了,熱鬧一看就看到天快黑了。焰口完了村民才開始搭理人,隻是見到陸少安總會莫名其妙地躲避,黃芩倒跟村裏人打的熱鬧。好久沒有這麼熱鬧了,她麵上一直掛著笑。這個村子叫做榕廟村,平常烈日下也是涼快的,今日是鬼節,陰氣重,風更大。村裏人和和氣氣的講著流傳下來的鬼故事,好心地送給這兩個外鄉人一刀燒紙,勸他們趕緊找地兒躲到明天再走罷。
碾碾轉轉最後還是隻能在那個奇怪的店裏住下,反正他們已經交了獻鬼用的黃草紙了。
黃芩有些興奮:“真是好玩,原來中元節是要這般過的。”老板的名字叫重朱,總是顯得不著調,在陸少安那裏逞不了口舌,就有事沒事地開黃芩玩笑:“到了晚上才熱鬧呢。黃姑娘可有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