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年,舊曆二月二日,上海浦西。
二月二,龍抬頭。
人潮湧動的黃浦江畔,輪船汽笛的鳴響聲被燒紅的晚霞拖得老長老長,直到與街邊的建築投下的影子融為一體。碼頭上一輛輛人力黃包車不停地穿梭著,力夫們吆喝著帶來或帶走一個個行人,不一會,原本漸漸熟悉的街區便被再度陌生的臉龐充斥。行色匆匆的旅客邁著紛亂的步子,提著皮包,像一滴滴血液融入城市的血管之中,給這座東亞最為繁華,也是最為肮髒的城市獻上新鮮的祭品。
麵有饑色的流民癱倒在路邊一動不動,一刻不停的無情時間貪婪的吞噬著尚且鮮活的生命,直到將其化作一具冷硬的屍體。沒有人會對此抱有一絲同情,即使從他們身邊路過,那些衣冠楚楚的上流紳士們也不會對這些衣衫襤褸的同族投以哪怕片刻的憐憫。而忙於生計的力夫們,更是賣力的跑著自己的生計,最多在心底裏微微歎息一聲,權當是澆在墳上的一杯水酒。
傍晚時分的金色餘光冷冷的拂過這座人煙阜盛的城市,像是給它鍍上了一層外表光鮮亮麗的塗膜,又像是在嘲笑著這座城市隱藏在陽光之下,腐爛到極點的內裏。一切都是冰冷的,虛假的,無論是這感受不到一丁點溫暖的陽光,還是這建立在萬千民眾的血淚之上,畸形繁華,本質卻和惡性腫瘤無二的城市。
一手托著英倫紳士常用的禮帽,另一隻手握著文明棍,蹬著一雙錚亮皮靴的方文清緩緩地從輪船的渡橋上走下。猶如鷹隼一般銳利的雙眼慢慢地掃視著周圍的環境,遲疑了片刻,他清了清嗓子,向一旁肩上搭著白毛巾,等候生意上門的人力黃包車師傅輕聲喚道。“師傅,勞煩您載我到虹橋一趟。”
“好嘞,您請坐!”等了一會終於等到生意上門的黃包車師傅聞言將白毛巾往脖頸上一繞,彎腰鞠躬的讓方文清在身後的黃包車上坐定,隨即便握緊了黃包車的把手,開始賣力的蹬踏起腳下厚實的磚石路麵。
車輪嘎吱嘎吱的碾壓著地麵,坐在黃包車車廂裏的方文清目光遠眺,在城市的街頭巷尾巡弋,英俊的麵容上卻不免露出了些許疲憊的神色。任誰在寬闊無垠的太平洋上整整度過了一個月的時光,都會感到生理上的不適,畢竟無論怎麼說,人類都是更習慣於腳踏實地的生物。蔚藍的大海雖然會令人感覺到心曠神怡,但若是真的在那裏生活久了,才會發現人類的歸宿還是那片亙古未變的土地,就和眷戀天空的黃葉終究要歸於泥土一個道理。
漿白的牆壁與四周綠意蔥蘢的花草映襯出歐式建築的富麗堂皇,就像一個個滿載了恥辱和卑微的印記刻在這片土地之上,殖民者們建造的高大鍾樓屹立在輝煌燦爛的十裏洋場之中,像是一隻雄鷹高踞在頂端俯視著其下的眾生,綠油油的眼珠隱隱滲出懾人的寒光。隨著黃包車的行進,方文清的視線也不斷轉移。不過,他失望的發現,離開了繁華的黃浦江畔,上海的內裏依舊是原來那般破落腐朽,堪稱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充其量裹了層唬人的外衣,看似摩登先進,根本不能算作真正現代化的都市。
而這樣的現狀不由得令他想起了曾在日本留學時所見過的東京城,兩相比較之下,上海的弱點頓時暴露無遺。東京作為日本自明治維新以來的首都,經過明治時代數十年的高速發展,已經成為了東亞地區最為與世界接軌的城市。在這座城市裏,西裝與和服並行不悖,傳統與現代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得到了融合,哪怕是遇到了渡洋而來的白人,街道上的日本人也不會太過驚訝或是惶恐,而是自顧自地做著自己的事。
反觀上海,即便作為中國乃至亞洲首屈一指的城市,生活在這裏的民眾臉上卻大多看不到什麼朝氣,縱然不乏一些衣冠楚楚,油頭粉麵的上流紳士,摩登小姐穿行而過,但街麵上更多的則是麵黃肌瘦,衣衫襤褸的貧民。總而言之,上海給人一種死氣沉沉的感覺,這種感覺並不是浮於表麵的印象,而是對隱藏在深層次的某些東西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