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著說:“你還是那個樣子,偏激。總是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以前你清高得叮當響,視金錢為糞土;現在你拜金,愛錢如命。難道非得非此即彼嗎?佛教講隨緣,儒教講中庸。你自認是佛教徒,你也是中國人,卻沒一點佛儒的屬性。”
“錯,你理解錯了。我不是拜金,是正視金錢。例如,我如果沒錢維持基本生活,還必須朝九晚五,營營役役為付賬單而工作,有可能來這裏做義工嗎?還有,請你看看這裏的人是如何生活的?山上沒水沒電,現如今還是用馬運煤氣運糧食上山,我買一件衣服的錢可能相當於他們一年的收入。你能了解‘窮’字在這裏的意義嗎?我到了這裏後常常想一個問題:人與人是可以有這麼大的差別的。有的人一出生就在了澳洲那個地方,就算是個白癡也可以受教育;不愁溫飽;呼吸新鮮空氣;自來水幹淨得擰出來就能喝;被人尊重;有的人不幸投胎在了尼泊爾,就算有著比爾·蓋茨的智商,連受教育的機會都沒有,又怎能發揮他們的聰明才智?這就是出生的不平等,是先天的不平等。你知道我現在最想做的是什麼嗎?最想賺錢,賺很多很多的錢。我要有足夠多的錢的話,就到山區去辦學校。至少給那些孩子們一個受教育的機會,平等發揮聰明才智的機會。”
“是尼泊爾嗎?”張濤不把我的話當真。
“就是尼泊爾。”我看張濤一眼。
他不屑。他一定覺得我是癡人說夢,異想天開。我想爭辯,轉而又想:有意義嗎?他的認同很重要嗎?而且這個理想對於現在的我有如珠穆朗瑪峰,高不可攀。我突然想笑,笑我的癡人說夢。
張濤沉默,喝咖啡。一會兒,他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說:“安平,我們去徒步吧?”
我抽回手,看看周圍有沒有人看見,正色:“這裏是尼泊爾,女人都把衣服穿到腳脖子上。入鄉隨俗,我們要尊重他們。”
張濤有點不好意思,無聲地喝咖啡。我不忍,柔聲說:“我是佛教徒……我是來度人的。”
“可是你偷吃肉了!”張濤堅持。
“好吧,我們去徒步。”我想一想,說。
“佛堂讓你走?”張濤猶疑。
“我是義工,還沒出家,不受管製,跟師父打聲招呼就行。”
張濤的假期有限,第二天我就跟師父請假,打起背包和張濤一起飛博卡拉,走ANNAPURNA線。從海拔一千零七十米的NAYAPUL開始走,第三天,走到風景點海拔三千兩百米的Poon Hill。早上四點半被導遊叫醒,爬一個小時山,去看喜馬拉雅山日出。我們到得尚早,黎明漸醒,我們並排坐在山坡上,寒風凜冽。我們看著第一縷晨光從遠處天邊的雲間冒出。張濤說:“安平,你不再愛我?”
“我?”我不明白張濤為什麼這樣說。
“為什麼不讓我跟你同住一房間?”
這是我們在一起的第五天。我們一直以朋友相處,各住各的房間,各付各的旅費。我怎麼可能不愛他?因為愛,所以沒有勇氣讓他看我逐漸老去的身體。我答非所問:“你知道有地心引力這一說的,對吧?”
“啊?”不善幽默的張濤莫名其妙。
“地心引力也會在我的身上發生作用的。”我想了想,又說。
“安平?”張濤悲痛。
“你想知道我為什麼選擇信佛教嗎?因為所有的宗教裏隻有佛教講輪回。人有今生來世。這樣,我就有機會在來世修正今生的錯誤。下輩子我們做夫妻吧?今生是來不及了。”
“安平?你這是何苦?”
“看啊,喜馬拉雅山的冰峰!太陽出來了。”等待日出的人們歡呼。我也歡呼。冰峰,銀白色,在千萬縷晨光中漸漸現形、清晰,狂熱的陽光在冰鋒麵前變得柔軟、服帖。我看向張濤:我縱有萬般的勇氣,生命也隻能隨著命運滑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