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季的夜晚總是來臨的異常迅速。
天空剛才還隻是暮色蒼茫的模樣,但片刻之後的現在,卻已經變成了幽深的青黑色。而森林裏,更是黑的伸手不見五指,萬物就好象都隨著夕陽一同遠去,無論是鳥鳴聲還是其他動物行動的聲音,都仿佛已被黑暗吞噬而聽不見了,寂靜的森林裏隻有偶爾從一棵樹飛去另一棵樹上的梟鷹,還會發出如同哭泣一般的叫聲。
就是在這樣萬籟俱靜的時刻,在密林深處,卻傳來了斷斷續續的吟唱聲,雖然夾雜了人說話的聲音和談的不怎麼高明的五弦琴聲,但還是可以分辨出那是大陸上被傳唱的最廣的那一首歌謠:
那是星星和月亮都失去了光彩的夜晚。
大地被黑暗籠罩,人們被絕望禁錮。
本以為天空和大地,一切的生命都將結束,歸去永遠的虛無。
神明卻垂下了他的手指,將晨曦金色的發絲交給他所垂愛。
光明又回到了身邊,帶走一切恐懼與悲傷……
在這幽暗森林的某一處,一堆火焰正熊熊的燃燒著,而被火焰的周圍,圍坐著一群打扮各異的人,其中一個披著鬥篷,頭上纏著頭巾的年輕人正彈著五弦琴,這聲音算不上優美的吟唱正是他的傑作。
火光明亮,甚至可以映出他鼻翼的那幾顆雀斑。
“什麼嘛……火就是火,為什麼非要說是神明的恩賜?”圍坐在火堆旁的人中,一個靠坐在樹根上的少女發出了這樣的言論,她也同樣披上了毛毯來抵禦夜晚森林的寒意,頭上還戴著帽子,嚴嚴實實的連耳朵都塞進了帽子裏,隻有散落在肩頭的幾縷發絲可以表明她有著一頭金發。
“那隻是傳說而已,齊薇朵,完全不用在意。”坐在她身邊,有著一把濃密的黑色絡腮胡的男人人一邊從一個皮囊裏倒出一些氣味芬芳的液體一邊說道,“喝點酒讓身子暖和一點?”他將盛滿了芬芳液體的木杯遞給少女。
“謝謝……味道很香,這是什麼酒,伯將大叔?”少女接過了杯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是鬼果酒,是我家鄉的特產,整個大陸最好的酒……”叫做伯將大叔的男人用不無自豪的口氣說道。
“大叔你可真偏心,我好歹也唱了那麼久,為什麼反而沒有酒喝?”剛剛結束了吟唱的年輕人在火堆的另一邊抱怨了起來。
“你騷擾我們的耳朵這麼久,沒有罰你去撿木柴已經是便宜你了!”伯將大叔似真似假地報以大聲,“大夥說是不是?”
圍著火堆的眾人響應地發出了一陣哄笑,“蘭特,你根本就沒有當吟遊詩人的天分啊,還是放過我們吧?”他一個身形瘦削的有些細長的男子這樣叫嚷道。
蘭特給了他一個胳膊肘算是對褒獎的還禮,然後悶悶地將五弦琴放到一邊,突然眼前出現了一個盛滿了鬼果酒的木杯,“我不是很能喝酒……蘭特你幫個忙好嗎?”驚訝地抬起頭,他看到齊薇朵微笑著這麼說。
火光映亮了她原本藏在陰影中的臉,那是一張五官纖細分明的美麗麵孔,因為肌膚的異常白皙而讓人乍見時會產生心悸的感覺。
身邊的瘦削男子又吹了一聲口哨,再度得到了蘭特不怎麼有力的一擊當作報償,“還是齊薇朵你比較好……”蘭特露出大大的笑容接過了酒杯。
“原來齊薇朵也很偏心……”圍坐的人中響起了這樣的調侃聲。
少女微微一笑,又恢複了原來的姿勢,靠在了樹幹上。
她和被稱為伯將大叔的男子坐的稍稍遠離火堆,所以隻要他們兩個側過頭去,便能不受幹擾的在陰影中對話。
圍坐在火堆旁的眾人仍舊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不著邊際的話,或是在談論已經走過的城市,或者在談論今天剛聽說的西方邊境上的趣聞。
仿佛隻有火還不夠,他們想用聲音來驅散這黑暗。
“齊薇朵你不應該給那小子喝酒哩……看來我們明天隻好抬著他進城了。”伯將苦笑著對正瞑目靠著樹幹的少女說道,“他可是喝酒就會昏睡的家夥。”
齊薇朵閉著眼露出了笑容,“那真是對不起啊,下次我不會了。”
伯將看著她隱藏在陰影中的臉,“齊薇朵你累了嗎?”
“是的。”
“那就好好休息吧……明天我們就要進城了,那時齊薇朵你可要好好表演……”伯將那已經出現皺紋的黝黑臉上露出了一種奇特的神色,仿佛是擔憂,又仿佛是依依不舍。
“知道了……不過說起來,還是要謝謝伯將大叔你收留我哩……”齊薇朵仍舊閉著雙眼說道。
兩人的對話雖然沒有刻意壓低聲音,但是在眾人有意放大了嗓門壯膽的聊天聲下,他們的談話完全隻有對方才能聽的清。
這隊在著漆黑恐怖的森林裏露宿的人事實上是一個流浪雜技團,也就是由一些雜技藝人組成的隊伍,而他們的生活就是流浪,憑借到一個又一個城市去販賣他們的技藝為生。沒有定居的地方,也不受任何一個國家和城邦的管轄。
伯將是他們這個雜技團的負責人,這個有著東方國度血統和一身發達筋骨的壯年男子是一個有著相當威嚴的團長。
不僅僅是伯將,這一行二十餘人中,有十五個人同樣來自東方國度,這從他們的麵容上就可以辨別出來,他們或許是這個雜技團最初的成員。
說或許,是因為齊薇朵並不知道最初的情況,她是在兩個月前剛剛加入的。
而現在她已經跟著他們走過了好幾個城市。
除了她之外,剛才那個叫做蘭特,想要成為吟遊詩人的青年還有他身邊身材瘦削的勞帝朗,同樣是半路出家的雜技團人員。
當然是因為有出色的技藝才會加入的——蘭特的鋼絲走的一級棒,而勞帝朗則能夠將自己細長的身體完全縮進一個行李箱子裏,通常這樣的箱子最多隻能放進一隻貓和一隻兔子。
而齊薇朵,則是因為異常輕捷的身手,才包攬了在空中憑借繩索飛躍的表演。
總之是都有各自的看家本領,才能保證養活自己,不過這麼說起來的話……
“大叔你為什麼要收留他們呢?”齊薇朵突然睜開雙眼,如同四月的原野一般翠綠的眼眸看向火堆的另一邊,兩個同樣靠著樹幹休息的身影。
那是兩個沉默著的男人,在其他人都高談闊論的此時,他們的沉默就顯得有些異樣。
兩人中那個麵對著火堆坐著的人,長著一張斯文的麵孔,頗為白皙的膚色讓他看起來更像是學院裏正在求學的神官,而不是流浪各地的雜技藝人。還有一身不適合旅行的長袍,以及他臉上安靜的神情,都加深了這樣的印象。
“那是因為古德亞會很有趣的法術……”這是伯將的回答,古德亞是那個神官模樣男人的名字。
“我不是說古德亞……我是說格迪……”齊薇朵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仿佛害怕會有人聽見她提起了這個名字。
名字的主人正是那個和古德亞靠在同一棵樹幹上的男子,隻是他穿著一身的黑色短衣和軟甲,又離的火堆很遠,從齊薇朵這邊看去……他就好象和森林的黑暗已經融成一體一般。
讓人看了,忍不住生出些敬畏來。
那被火光微微映亮的側麵上,看不到一點表情,即使那是張頗秀麗的臉,卻隻能叫人感覺更加的陰森。
“格迪嗎,那是因為他是古德亞的同伴……我不能趕走他。”伯將理所當然地說。
齊薇朵看了看他帶著溫和微笑的臉,沒有再說什麼。
“早點休息吧……齊薇朵……明天我們就要進城了。”看著齊薇朵再度靠著樹幹,合上了眼簾,大叔用長輩的語調如此說道,然後拉了拉身上的毛毯,繼續眯起眼看向談興尚濃的夥伴……
森林的深處不時傳來梟鷹鳴叫的聲音,在著森林的一角,無論是沉默的人或者愉快地聊天的人,都隨著的在夜間遊蕩的睡眠之神的降臨,漸漸地走去了夢境之地。
而就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在森林邊緣外高山與高山之間的穀地,有一處城池,它大理石砌成的光滑城牆和城內華美的建築,正在細如彎弓的新月照耀下,微微反射出青色的光暈。
(二)
這片大陸叫做亞喀,在不久之前,剛剛從血和火的洗禮中掙脫而出。
大陸上的兩個國家在幾年前還在為了爭奪一處山穀而大動幹戈,因為這兩個國家分別位於一個山穀隘口的兩邊,所以誰控製了這個隘口,誰就等於扼製了對方的咽喉。
兩個國家分別有各自的盟國,他們的戰爭也就成了盟國間戰爭的導火線。
或許盟國之間本來就關係不好,反正一個國家總要有敵國,總而言之,就如同堆放在一起的黑火藥——兩國之間的戰爭最終導致了幾乎整個大陸的烽火。
隻有東方的邊境和北方的山地之國沒有受到波及。
然而在數年前,一支由一個魔法使領導的軍隊異軍突起,憑借其壓倒性的優勢打敗了各國的軍隊,將各處的戰火一一平息,並且那個魔法使在戰後調停了那兩個國家的君主,將這個山穀間的隘口劃分成了一個公共區域,並在那裏建起了一座城池。
薩德蘭城——就是這城池的名字,意為“無主之地”。
所謂的地處險要,除了有其戰略上意義外,當然也具有經濟上的意義,作為交通上的必經之地,在戰火平息後的數年內,薩德蘭城就隨著各國的商隊流通,而成為了一個無比繁華的城市。
街道上有無數的商鋪,還有數量絕對不會亞於商鋪的旅店,在大街上,能夠遇到講各國語言的人。
而薩德蘭城的建築,更是在無數商人的稅金支持下,精致輝煌的美倫美奐。
總而言之,這是一座極為繁華的城市。
“真的都是用大理石建成。”
這一天的下午時分,有一支二十餘人的隊伍隨著進城的商隊緩緩走過了護城河上的吊橋。沒有大包小包的貨物,也不是拿著武器的小隊傭兵,一行人有些過於花哨的服裝以及載著大小器具的車上的字讓圍觀的行人明白了他們的身份。
從東方國境來了雜技團。這個消息頓時傳遍了薩德蘭城,對於廣大的居民來說,雜技是他們日常生活非常喜愛的一種娛樂,而從東方來的雜技團……聽起來就很有看頭的樣子。
同時,伯將與他的流浪雜技團的成員,也在入城的同時也為這座完全用大理石建成的城市所驚歎。
第一聲驚歎,就是正在努力中的吟遊詩人蘭特發出的。
“真的是很美……”齊薇朵即使在白天也嚴實地戴著帽子,環視著用大理石砌起的諸多白色建築,她也忍不住讚美。
仿佛是傳說中神明的城市一樣,能夠建成這樣的城市,應該和城市的管理者有著很大的關係吧?
聽說是有著相當堅忍心的人……
“請你們在日落前去城堡覲見奇瓦大人,要得到大人的許可後你們才能在這裏表演。”城門口守衛的官員這樣對伯將說道。
奇瓦,就是那個領導軍隊平息了戰火的魔法使的名字,為了答謝他將和平又帶回了大陸,各國的君主讓他管理薩德蘭城,同時給予他相當高的尊重,尊稱他為“亞喀的火焰”。
他是火焰魔法使,據說是這樣的沒錯。
他也正是依靠了自己無比高強的法術,才在戰爭中取勝。
反正就是那種傳說中的人物。奇瓦,是人人都聽到過的名字。
但每個人聽到的反應都有所不同——在雜技團隊伍的最後,有個男人在聽到了城門官員口中說出的名字時,眼中閃過了有些異樣的光。
齊薇朵注意到了那個轉瞬即逝的目光,那是格迪的目光。
他仍舊穿著那身黑衣和黑色的軟甲,看起來和滿身都是花花綠綠的其他成員有些格格不入,不過格格不入的也不止他一人,他身邊的古德亞也還穿著那身髒兮兮的長袍。
原來應該是白色的,不過穿的太久,變成灰色了吧?齊薇朵有些好笑地想到。
突然間格迪好象意識到齊薇朵在注視著自己,於是投來了淩厲的視線。
被發現了。齊薇朵趕緊轉過頭去,同時吐了吐舌頭。
發現就發現,也用不著這麼凶狠地看著她吧?
薩德蘭城的中心,正是城主魔法使奇瓦居住的城堡,是城中最高的建築物。
高大的柱子上雕刻著精美的雕像,和城中其他建築一樣使用了白色大理石的材質。而城堡裏麵的裝飾,則更為華麗繁複,無論是天花板或者主牆,都有著高超的畫師繪製的傳說壁畫。
但所有這些,都及不上這城堡的主人帶給雜技團眾人的驚詫。
沒想到是這麼年輕的人。
齊薇朵看著麵前端坐在寶座上的薩德蘭城的主人,無法抑製地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她身邊的伯將也同樣。
端坐在寶座上,是一個外表年齡絕對不會超過三十歲的年輕人,栗色的直發柔順地垂在兩邊,有著俊秀平和的臉以及棕色的瞳孔。身著華麗的服飾卻沒有俗氣的感覺,倒是有高貴的氣息流露出來。
而剩下的人就沒有伯將和齊薇朵這麼好的涵養了,“這麼年輕啊?”身後的蘭特幹脆大聲發出了這樣的感歎。
齊薇朵向後踢了他一腳,好在那位魔法使大人並沒有生氣,而是和顏悅色地站起身走下台階,扶起了看上去年齡最大的伯將,“歡迎你們來到薩德蘭城,希望你們的表演能給吾城的居民帶來歡樂,我本人也是相當期待各位帶來的東方精彩雜技。”
文雅的措辭,以及如同音樂般的語調,這位奇瓦大人有著超乎普通魔法使的氣質。
他本來就不是普通的魔法使來著,齊薇朵撇撇嘴想到。
“喜歡薩德蘭城嗎?”奇瓦突然發問,片刻後齊薇朵意識到他是在對自己發問。
“啊……喜歡。”她站直了身子微笑。
“能夠得到高等妖精的讚美,是吾城建築師們的榮幸。”奇瓦微笑著如此說,但齊薇朵卻驚詫地怔愣了一下。隨即才拿下了帽子,“失禮了……我忘了拿下帽子。”
金色的秀發如同瀑布一般散落下來,同時露出來的還有一對尖耳。
這些都是高等妖精族的標誌,有著極其漫長生命的種族,並且也是有著高超技藝的精工師的種族。
據說很久很久以前,正是妖精們教會了人類工藝的巧妙。
一直都是和人類有著良好關係的種族。
雜技團的人們發出了一片讚歎聲,雖然是共同旅行的人,他們也知道齊薇朵的身份,但是見到齊薇朵脫下帽子的機會,卻是少之又少。
她好象不太喜歡別人知道她是妖精。
沒想到他居然能夠看出來……齊薇朵看著麵前微笑著的魔法使,不禁有些訝異。
莫非自己妖精的靈波被他發現了嗎?真是低估了他哩,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他應該是有能力……
就在眾人為齊薇朵的真正模樣驚歎的時候,寶座一邊的一扇小門被打開了,進來了一名年輕美麗的女性。
黑發,柔和明麗的五官,還穿著淺蘭色的長裙,很是吸引人的美人。
“奇瓦大人,有公務需要您去處理。”那位美人恭敬地說道。
“如此我就失陪了,我會讓美妮蘭發給你們許可證,保證你們在城裏的演出。”奇瓦微笑著轉身向偏門那邊走去,路過那位美人身邊時,他低頭向她說了些什麼。
想來美妮蘭就是這位美人的名字。
隨即奇瓦便走進偏門,從覲見大廳裏消失了。
“各位請跟我來……”美妮蘭帶著微笑引領伯將向另一扇門走去,雜技團的眾人跟在他們身後。
不,也不是所有人,齊薇朵突然意識到什麼,四處張望了一下之後,她發現一件事——
古德亞和格迪,他們不見了。
穿過城堡的大廳時,從走廊的盡頭傳來了鐵器撞擊的聲音。
“那是什麼聲音?”蘭特向齊薇朵靠了過來,低聲問道。
但齊薇朵似乎在想心事,沒有回答。
“那是薩德蘭城的犯人……士兵正將他們帶去監獄。”回答的人出乎蘭特的意料,是走在前麵帶路的美妮蘭。
“監獄?”
“是的,這城堡的下麵……是薩德蘭城的唯一監獄。”美妮蘭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看著蘭特。
眾人也同時停下了腳步,看著麵前的美麗女子臉上現出的凝重神色。
監獄……聽起來就有點嚇人,齊薇朵的思緒也被美妮蘭的語調抓了回來,她看著那張柔和的臉,忽然發現她似乎欲言又止。
她就好象有什麼秘密的樣子。
但是美妮蘭什麼都沒有說,隻是向大叔做出了帶路的姿勢,“請到這邊來……我拿許可證給您。”
什麼事都沒發生,齊薇朵有點失望。
但她的思緒很快又飄去了其他的地方……
格迪和古德亞,他們去哪兒了?
“大叔,你有沒有看到古德亞?”從城堡裏出來,齊薇朵又將帽子戴上,然後問身邊的伯將。
“不知道……好象放下東西他們就不見了……也沒有跟著來城堡。”伯將如此回憶,“或許是在空地上忙著支帳篷吧……天就快黑了。”
“這樣啊……”齊薇朵的應答有些心不在焉。
在空地上支帳篷?等著他們回去?
她可不這麼想。
不過……天的確是要黑了,夕陽已經落到城牆下麵去了,隻有城堡高聳的尖塔,還沐浴著一點橘色的陽光。
黑暗,即將來臨。
(三)
這是個烏雲密布,星星和月亮都失去了光彩的夜晚。
在這樣的夜晚,總覺得會發生不同尋常的事。伯將抬頭看看天空,有著這樣的感覺。身後的空地上,雜技團的人們已經升起了火堆,正忙著準備食物。還有的在忙著修補帳篷上破洞。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這麼忙碌,還有人閑的幹脆失蹤了——
三個,古德亞,格迪,還有齊薇朵。
“年輕人真貪玩……”伯將喃喃自語道。
“大叔……”聞聲他轉過身,是奇羽,同樣從東方國度來的青年,“什麼事,奇羽?”
“您要我去打聽的事,我已經問過這裏的一些商家了……”年輕人警覺地四下張望,仿佛害怕自己已經壓低的聲音會被別人聽見。
伯將暫時放下那失蹤的三個人的問題,向奇羽走過去,“是嗎,那麼說說看……”
冬夜冰冷的晚風從城牆外吹來,穿過建築間的縫隙時發出了嗚嗚的聲音,就好象——
有人在哭泣。
無論外麵街道的暗角裏是如何的黑暗,薩德蘭城主人所居住的城堡裏總是燈火通明的,數千枝蠟燭將大廳和走廊照亮的如同白晝,因為城堡的主人能夠操縱火之精靈的緣故,這些蠟燭一旦日落便會自動亮起,當黎明的第一縷光線射入時又會自動熄滅。
而且,永遠也不會燒盡。
但即使是這樣,偌大的城堡裏還是會有光照不到的地方存在,有光就會有影,這是世間的永恒法則。
而在連接大廳與大廳的長廊兩邊,還有些狹窄的岔道,更是黑暗藏身的好去處。
除了黑暗在那裏藏身,現在還有兩個人藏匿在那裏。
“格迪,這樣做太危險了……”低沉聲音正如其所表示的情緒一樣,聽上去異常焦慮不安。
而他所叫出的名字,不僅表明了身邊友人的身份,也同樣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格迪與古德亞,兩個不應該出現在此地的人,也正以不應該有的態度,隱身在城堡的暗處向外窺探著。
“沒有什麼危險……”一身的黑色此時成為了絕佳的保護色,雙目如同鷹隼般犀利的男子看向身邊驚慌的友人,“他不會想到的……他以為我們已經死了,不是嗎?”
“但是……沒有必要這麼做……為什麼一定要到……”古德亞抓住了他的手臂,仿佛生怕他立刻衝出去。
“為什麼一定要潛入城堡,是嗎?”格迪的聲音很不耐煩,“你應該知道的,我要殺了他,為美妮蘭報仇!”他看向古德亞,“你和我想的一樣,不是嗎?”
古德亞在黑暗中露出了驚惶的神色,他想讓格迪克製自己的聲音,不過自知辦不到這一點。
自己麵前這個男人,已經被複仇的火焰燒掉了所有的理智。
光憑自己,是無法阻攔他的。
“好吧好吧……我和你想的一樣,但是我們剛到這裏……”拚命壓低了聲音,古德亞向他力目前的情勢,“對薩德蘭城,我們一無所知,對這城堡也一樣,我們甚至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聽我的,格迪,今晚我們回去吧?再從長計議……”
“夠了!我要殺了他,你明白嗎?古德亞,今晚!就是今晚!”雖然聲音被壓低了,但格迪流露的堅決沒有絲毫猶豫。
突然外麵的長廊上傳來的腳步聲,黑暗中的兩人身體一縮,更緊地貼在冰冷的牆壁上,連呼吸的聲音,也同時壓低了。
是侍衛,兩個年輕的侍衛說笑著走過了長廊,沒有發現空氣中的異樣。
要說起來,這城堡裏的防衛真是鬆懈。
或許是因為那家夥太過自信了吧?他從前便是這樣的男人。
突然在長廊的一頭傳來了騷動聲,“有人闖進了城堡!快!快去搜查!”
先前還一臉輕鬆的神情年輕侍衛頓時緊張地跑動了起來,所幸並不是向這邊跑來,聽著忙亂的腳步逐漸遠去,古德亞鬆了一口氣,“難道有人發現我們了?”
黑暗中格迪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有說,隻是掙脫了他的手,然後跑出了黑暗。
“格迪!”他低聲驚呼,卻也隻能無可奈何地跟在他的身後。
兩人在偌大的城堡中跑動著,沒有看到一個侍衛,隻聽到喧囂的吵鬧聲在城堡裏回響著。
看來是發生的非常大的騷動,格迪邊跑邊四處打量。
奇瓦……你究竟在什麼地方?!我一定要找到你!
突然間古德亞一把拉著他鑽入一邊的一條暗道,片刻後,四個侍衛跑過了長廊,沒有發現隱身在暗處的兩人。
侍衛的腳步聲消失後,長廊又恢複了一片寂靜的空氣。
粗重的呼吸夾雜著恐慌,黑暗中,古德亞緊緊抓住格迪的手臂,“你瘋了麼,格迪?怎麼沒有聽到他們的腳步聲?”
仿佛剛剛回過神來的黑衣男子同樣喘著粗氣,一半是因為激烈的跑動,一半是因為興奮和恐懼。
格迪他……或許真的快要瘋了,被仇恨逼瘋了。古德亞忍不住這麼想。
不然以他作為戰士的資格,是不可能察覺不到那腳步聲的,現在或許除了奇瓦的哀號,他什麼都聽不見了吧?
真是的,我們四個,怎麼會走到這一步……
格迪從地上跳了起來,“格迪,你做什麼?!”古德亞也同樣站了起來。
“去找奇瓦……今天我一定要找到他!”黑衣男子犀利的雙眸閃著危險的紅光,“不要阻攔我,古德亞。”
“你瘋了,格迪!城堡的人就是因為發現了我們才到處搜捕的!”古德亞驚恐地抓住他,卻被他大力地甩開了,格迪跑出了暗道,“我知道他就在這裏!就在這城堡的一個房間裏!”
他如同發狂一般地大叫著,完全不在意這叫聲會引來警覺的侍衛。
“低聲!格迪!”古德亞衝上去想掩住他的嘴,“你想害死我們嗎?”
但就在他上前的一刻,麵前似乎已經失去理智的男子拔出了貼身的短劍,向他擲了過來。
你要殺了我?!就在古德亞萬分驚訝地這樣想時,短劍貼著他的臉頰擦過,利刃割斷了他幾根灰發。
身後有侍衛?!但沒有聽到慘叫聲或者別的聲音,隻有短劍落在大理石的地麵上發出的撞擊聲響起。
他還是回過了頭,看到了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個地方的人。
身手輕捷的妖精少女,現在正單手叉腰看著他們兩個,沒有驚訝,也沒有懷疑,她隻是那麼看著他們——或者說看著格迪。
他記得她是雜技團的人,好象叫做齊薇朵,“你……”古德亞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進城之後我就沒看見你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們卻跑到了這裏來……”妖精少女此時已經不是白日的模樣,帽子脫下了,長長的金發在腦後隨便地紮了起來。
她踩了一下短劍的劍柄,巧妙的讓劍彈起,然後輕輕接住。
“你跟蹤我們……”格迪陰沉的聲音響起,不是在詢問,而是在訴說事實。
三人就在長廊裏站成一線,形成了有些微妙的氣氛。
“是伯將大叔叫我來找你們的……古德亞你還要表演哦,如果出了什麼事會很麻煩。”齊薇朵煞有介事地說道,“還有,侍衛好象已經發現了……我不管你們有什麼目的到城堡裏來,總之再不走的話,就會被……”
她的話尚未說完,卻已經應驗了。
“是誰在那裏!”有侍衛的聲音從長廊的盡頭處傳來,然後是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雖然長廊中燈火通明,但距離太遠,想來對方沒有看清他們的樣子。
“不是吧……”齊薇朵露出了極其滑稽的表情,然後幾個翻身跳躍翻上了長廊一邊的窗台,“怎麼,還不走嗎?”
她看著古德亞與格迪微笑,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但那兩人卻不這麼想,還不知如何是好的兩人一個驚惶,一個則用陰鷙的目光看著齊薇朵。
該死的妖精!
齊薇朵的問題提醒了古德亞,“走吧,格迪……會有危險的,我來攔住他們。”他向身邊的同伴說道。
齊薇朵微微一笑,然後踢開了窗,一個翻身,跳進了無邊的黑暗裏。
雖然滿臉的不甘心,但格迪的情緒顯然比先前平複了許多,同時也能夠更加冷靜的權衡利弊,於是他也跳上了剛才齊薇朵所站的窗台,“我等你,古德亞。”
他相信他不消數下便能解決麵前的情況。
古德亞苦笑了一下,隨即看著遠處正疾步跑來的侍衛,開始在手中凝聚魔法之力。
讓所有的都陷入混沌,讓清晰的昏暗不明……
古德亞與侍衛之間的空氣隨著咒文的逸出而漸漸變的渾濁起來,然後形成了氣旋,最終在空氣中出現了一道厚重的霧牆。
這是用魔法之力形成的牆,看似能夠一穿而過,實則堅固無比,透過灰色的霧,能夠聽到侍衛們大聲吵嚷的聲音。
但無論如何是過不來的,古德亞拭去了額頭的汗水,隨即爬上了格迪所在的窗台。
“大概有兩人高,抓緊我的手。”格迪抓住了他的手臂,說了這麼一句。
然後便義無返顧地跳了下去。
兩人的身影隨即消失在暗處。
隻不過誰也沒注意到,在另一扇窗外,有一個人影正俯在巨大的玻璃上,粉色的唇角揚起了些微弧度。
她都看到了,相當精彩的魔法……
齊薇朵,她沒有離開,而是站在另一扇窗外,看到了剛才發生的一切。
看來在今夜造訪這城堡的,都是了不起的人哪。
輕巧地轉身,這一次,是真的消失在黑暗裏了。
(四)
雜技團在城市西北角的一片空地上支起了帳篷,此時已經過了半夜,烏雲不知何時已散盡,但如鉤的弦月也早就落到了城牆之下,冬夜的天空,隻有零落的星子在閃著微光。空地上有火堆映照出一片黃色的溫暖光亮,幾乎所有雜技團的人都已經在各自的帳篷裏安然入眠,前往睡夢之神五彩的國度。
說幾乎,是因為在如此夜深人靜的時刻,還是有人在活動著。
一個黑影躥進了一頂小帳篷,帳篷之小,大概隻能容一個人休息,或許這正是帳篷的主人所希望的。不多時,從帳篷裏傳出了輕微的聲響,但不是夜晚應有的呼嚕聲。
“一,二,三……這城主大人可真是有錢啊,薩德蘭城果然是收稅金的好地方。”身材瘦削,甚至連臉也好象比一般人要瘦長的男子,此刻正借著手中蠟燭頭微弱的光芒,細細清點著麵前的東西。
那是十幾顆顏色各異,大小不一的寶石,雖然在微弱的燭光下,還是反射出異樣的光彩。在所有的財物中,寶石是最有價值的,同時也是盜賊的最愛。
男子的眼睛都看的直了。
“這樣可不好,奇瓦大人對我們很友善,勞帝朗……”帳篷裏突然響起了一個少女的聲音。
“啊,燙!燙!”男子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的手忙腳亂,一時間被滴下的蠟燭油燙到而大叫,好不容易穩了下來,他忍不住出口抱怨,“你想害死我嗎,齊薇朵?”
掀起了帳篷的一角,正頑皮地露出笑容的,果然是纖細的妖精少女。
幹脆爬進了帳篷,在勞帝朗的身邊雙手抱膝坐好,“我不知道你是盜賊……勞帝朗。”語氣既不是讚賞也不是鄙視,隻是在陳述。
瘦削男子幹笑了兩聲,“我想提早退休啊,齊薇朵,我已經幹不了幾年了。”聲音裏同樣沒有一點驚慌,因為從這個妖精少女的身上,他一點都感受不到威脅的氣息。
或許妖精對偷盜或者犯法什麼的,沒有什麼概念吧?他們本就是完全不一樣的種族。
“可是奇瓦大人很友善……這麼做太對不起他了。”齊薇朵皺了皺細長的眉毛。
“嗬嗬,所有的管理者都是一樣,表麵上好象慈悲又公正,其實他們最喜歡的就是搜刮金錢,齊薇朵你還是孩子,今後會明白……”勞帝朗沙啞的聲音說起話來,卻有一種特殊的說服力。
“我都幾百歲了……不是孩子。”如果隻憑外表來判斷的話,的確無法弄清高等妖精的真正年齡。
勞帝朗再度幹笑了兩聲,“不過你看看……我隻是帶出了很小一部分,可以想象這位奇瓦大人有多少財產吧,這些可都是搜刮商人得來的稅金。”他伸手撥弄著麵前的寶石。
齊薇朵看著寶石,滿臉的困惑,“可是……”
“好啦,我的妖精小姐,我來收買你,這樣總可以了吧?”勞帝朗仿佛是半開玩笑地說著,瘦長的臉上浮現著熱切的笑容,“隨便你挑哪一顆都行,別去告發我……特別不要對團長說哦。”他將寶石推到了齊薇朵麵前。
“啊?”仿佛是始料未及的驚訝,齊薇朵看著他,“我挑一顆?可以嗎?”
“當然可以啊……我很喜歡齊薇朵你哩……你也是不會去告發我的吧?”每當勞帝朗笑的時候,鼻翼和兩邊的嘴角間就會有兩道很深的褶皺,現在他的模樣就是如此。
齊薇朵有些為難地看了看他的臉,隨即目光掃過了那十幾顆寶石,“那麼……那麼我就要這顆……”她迅速的伸出手,拿走了其中的一顆。
“讓我看看,你拿走了哪一顆……”她向他怯怯地攤開右手,勞帝朗伸過蠟燭頭看向在她手心滾動的那顆寶石。
被打磨成了多棱麵的形狀,但奇異的是每個棱麵都是三角形的,是一顆整個呈水藍色的寶石,相當少見的顏色,不知是不是奇特的打磨手法的關係,在燭光下仿佛在寶石中心有一團藍色火焰在燃燒,但勞帝朗眨了眨眼,那火焰便看不見了。
看花眼了嗎?
雖然顏色和樣子很特別,但憑他對寶石的了解來看——
隻是普通貨色而已,既不夠大,也沒有相當的硬度,賣不出好的價錢,“齊薇朵,我可是要收買你耶,你隻選這樣的貨色嗎?”勞帝朗仍舊是玩笑的口氣說道,但很迅速地將剩下的寶石收進了一個袋子,塞進領口裏。
“不關你的事啦……我就是喜歡這一顆……”齊薇朵將臉別向另一邊,但隨即又轉了過來,“我隻要得到我想得到的,就可以了。”
相當意味深長的一句話,同時她說話時的神情也讓老練的盜賊怔愣了一下。
似乎與平時的齊薇朵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