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我乘坐爺爺的小木船,蕩蕩悠悠去外村姑媽家。當時,我記不起姑媽都往我嘴巴裏塞了哪些好吃的,也聽不清爺爺一大堆無關緊要的嘮叨,隻顧蹲在灶膛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黑糊糊、毛茸茸的小狗們。空氣涼颼颼的,小狗們一個個蜷在柔軟的稻草窩裏,打著舒緩的鼾,閉著細小慵懶的眼睛,縮著黑色絨球般的身體,頭挨頭,背貼背,腿連腿,尾接尾,親親密密地抱成一個大黑繡球。偶爾,小家夥們這個伸個懶腰,那個打個側轉,弄得那個大黑繡球不再滾圓,倒像是一隻裝滿水的黑膠水袋,在嘈嘈雜雜的夢囈中散漫地膨脹著、動蕩著……
天黑了,小木船晃晃悠悠地離開了姑媽家。可是,小木船才撐開一竹篙遠,姑媽家的一條大狗就竄到河埠頭,對著小木船焦躁不安地狂吠,還上躥下跳,一副隨時會猛撲上來的架勢。我坐在船頭上嚇得冷汗直冒,慌亂間舉起雙手抱住頭,整個身體也拚命往船舷外縮,差一點兒掉進河裏。幸虧爺爺的櫓搖得緊,加上姑媽在岸上奮力阻攔,大狗這才安靜下來。
爺爺迷惑不解地問:“姑媽家的那條大狗好好的,也沒惹它,怎麼會衝著小木船亂咬?”
我坐在黑黝黝的船頭上,一聲不吭。
夜幕裏,從船艄上傳來爺爺搖出的櫓聲,還有他的發話:“龍兒,夜裏的野風傷人,還是躲到船艙裏暖和些。”
我固執地說:“不冷。”
兩岸朦朦朧朧的村舍、樹木徐徐向後退去,長長的水路上撒下我模仿小狗低吠的怪調。
“龍兒,你是不是把姑媽家的小狗藏在了船頭?”爺爺警覺地問。
我心頭一震,無話可說。
2
阿黑是有些可憐,還來不及完全認識老家的環境,就被逮到一個更為陌生的新家。它整天整夜地哀鳴著,尋找它的媽媽,小小的身子哆嗦成一個更小的黑絨球。
阿黑把我當做它唯一的依賴,我的懷抱是它溫暖的窩,而我的手指偶爾可以充當一下狗媽媽的乳頭。一陣吧唧吧唧空吸後,阿黑綿綿不絕地哼唧著,表達著它的不滿。我靈機一動,給它買了一瓶酸奶,想讓它含著塑料管吸。它嚇得嗚嗚叫,以為我要傷害它。沒辦法,我隻好摁住它的頭,掰開它的小嘴,把酸奶倒進它的喉嚨。阿黑猛咽幾口,嗆得直咳,嘴邊泛出白花花的奶汁。我憐憫地把它托在手裏。我默默地托了一會兒,感到有些寒心:手裏的這個小黑絨球變得毫無分量,仿佛隨時都會被突如其來的風兒吹走。
晚上,我讓阿黑睡在我的身邊。阿黑好乖,直往我腳頭的暖被窩裏鑽。不知睡了多久,我的耳邊隱約響起淒淒切切的哀號——原來是阿黑在嗚咽。
爺爺披著睡衣站在我的床頭,連連搖頭說:“你看,小家夥餓極了,鬧著要奶吃,怎麼辦呢?”
阿黑的哀號日益枯澀、低沉,最後連蹣跚的步履也像失去了重心一樣,變得東搖西晃。我擔心那個越發瘦弱的小黑絨球似乎隨時會跌倒在地,再也無法滾動。
我第一次跪在爺爺麵前,哀求爺爺想想辦法。爺爺猛抽了一陣煙,去廚房端來半碗熱粥,放在阿黑嘴邊。
可是,阿黑眨巴著茫然的小眼睛,小嘴也懶得張一下。我徹底相信了,阿黑除了吃狗媽媽的奶,全然不知道天底下還有哪些美味佳肴。
這下真完了,阿黑要麼活活餓死,要麼隻得讓爺爺送回姑媽家去。
一天晚上,爺爺實在受不了阿黑整夜不停的號叫,硬著心腸把阿黑扔進了母豬棚裏。
我再也不敢同爺爺拗了。
次日,天才蒙蒙亮,我揉著惺忪的睡眼,急著去推開母豬棚的柴門。一窩爬爬滾滾的小白豬崽依然圍在老母豬的腹邊,吧唧吧唧爭著吃奶。咦,小白豬崽中間怎麼擠著一隻“小黑豬崽”?我挨近豬柵欄,瞪大眼睛細看,頓時,心頭驚喜萬分,那隻“小黑豬崽”原來是我的小狗阿黑!隻見阿黑的兩隻前爪奮力趴在老母豬的肚皮上,兩隻後爪牢牢地撐住地麵,張大貪婪的小嘴巴,勇敢地霸占著老母豬腹部中央一個乳汁充盈的乳頭,搖頭晃腦,吃得嘖嘖有聲,好不歡暢。我靜靜地看著,不忍心去打擾這特殊的溫馨……
我轉身衝出母豬棚,去向爺爺報告阿黑吃母豬奶的事。爺爺一聽,怎麼也不信,揶揄我說:“我活了一輩子,還沒見過這種稀奇事呢。”爺爺硬被我扯到母豬棚裏,親眼目睹以後,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穀孩、蠻男知道了這件新鮮事後,幾乎天天帶上夥伴,一個個趴在豬柵欄上,嘰嘰咕咕、指指點點看個沒完沒了,常常是爺爺虎著臉才能把他們趕走。
阿黑終於得到了新的乳汁,又慢慢學會了吃飯菜、啃肉骨頭,原先餓得癟塌塌的小肚皮慢慢脹得圓滾滾的。當然,那個小黑絨球也隨後變得光亮,並漸漸大了起來。
3
我再也不能把阿黑比喻成小黑繡球了,因為它長大了許多,特別是敏捷的身形一閃一躍的,早已告別了溜溜滾滾的稚拙。
一天,爺爺叫我去田頭割豬草,我讓阿黑跟我做伴。阿黑歡叫著,東闖西突地奔跑在秋天黃澄澄的田野裏。四周靜悄悄的,唯一可以回應阿黑的是鳥兒們清冷悚然的驚叫。我背著竹簍,扒開密匝匝的稻穗,走進一條細小的田埂,去割特別鮮嫩的青草。竹簍半滿時,離我一米遠的淺溝裏,突然“咯咯”一聲響,撲棱棱飛出一隻野雞。那分明是一隻雄野雞,吃得胖嘟嘟的,披一身亮麗的翎毛,倒拉著紫銅色的長尾。我一個激靈,丟下鐮刀就去追。那野雞可能是受了傷,勉強飛上一陣,又落到了田埂上。這下,不用我親自出馬,我向阿黑發出了“緊急追捕令”。阿黑衝了上去,可是,它這個廢物竟然同野雞非常友好地對視了一陣。待我重新一個箭步衝上前時,那隻野雞不緊不慢地掉頭溜進了稻田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