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響了。鈴聲像受驚的蛐蛐,將空氣劃開一道口子。景觀燈停止了旋轉。幾盞落地腳燈亮著,光線幽微,如未上色的素絲。
頭很沉,混沌如霧。我不睜眼,摸手機,撳下接聽鍵,“喂”了一聲。
電話那頭,傳來我爸急如星火的聲音,“咱家的石獅子不見了。回來吧。”
“丟就丟了,那玩藝,不當吃不當喝的。”傍晚喝了太多的酒,我睡音兒濃重,像濡在水中的墩布。
“胡扯!獅子鎮宅、祛邪,化解負能量,泰山石敢擋,用處可比你大多了。”
“那是,我吃穿用度全靠這一對吉祥物保佑。”
“妮妮,石獅子丟了,你一個女孩兒在外邊,我不放心。靜吉動凶,回家為妙。”
爸素來相信預兆。我應一聲,合上手機翻蓋,去推對麵的小衛。小衛豬仔似的哼兩聲,抬起頭,一臉癔怔。
我說:“我家有事,走吧。”
城東建築群北鄰浣花湖,東鄰濕地公園,小區之內,連排別墅以青石壘砌、綠瓦覆頂,清一色的銅釘鎏金朱門,橫成排,豎成行,像種子撒下去保了墒碼在茸茸草坪上的鋼筋水泥模型。
車子減速,戛然駐足。我家到了。
果然,門前空曠,少了一對卡通般可愛的瞪眼金剛。留下的,隻是獅子基座在地上戳下的印痕,有地氣浸潤,那兒的土,潮濕溫潤,基座之外,則是被太陽烘焙過的白麵兒焦土。
推開院門,一幢三層白樓赫然入目,底樓是客廳、餐廳;二樓為書房套臥室;三樓為玉器字畫古玩陳列室。小院之內,蒲葵環繞,竹掩花映,在習習晚風的吹拂下,幽幽吐香,姿態橫生。
我們在院子裏坐了下來。見我發呆,小衛不由安慰,“不就是兩個石獅子嘛。既不是兵馬俑的泥胎武士,又不是通靈寶玉、壽山田黃,更不是二裏頭、三星堆的寶貝文物。像購買器官似的,再置辦倆兒,一左一右往門口一戳,你家就同過去一樣,麻雀雖小——五髒六腑不就全乎了?”
小衛雖年輕,在古董行,卻是老江湖,他三句話不離本行。
我說:“那不一樣。那倆寶貝往門口一杵,都活了,有了血氣、靈性、感情;一下沒了,還真挺失落的。”
院門外,橐橐腳步聲由遠而近。我家的比熊犬能能不由豎起耳朵,尾巴卷成一朵花,興奮搖動。此乃來人的信號。果然,爸很快進門,他雙手交疊抱於胸前,肚腩越過腰曲線,雙眉緊蹙。
小衛招呼爸,“林叔,喝點果汁。”
聽見有人招呼,爸一掃臉上的陰霾,立馬覆上頤然霽和的笑容。
我打趣,“見到我家以外的人,我爸特別知道應景,跟節日的大紅宮燈一樣喜慶。那感覺,就像本山大叔來到了熱愛他的觀眾當中。”
爸拿手點我,“人家小衛,置身於藝術品投資市場,近兩年已進入事業的快車道,林林總總的藏品快把博古架撐爆。哪像你,無所作為,庸庸碌碌,比石獅子還不如。”
我說:“那我從石獅子做起,它倆蹲守輪值的編製給我得了。”
爸嗬嗬笑,引得能能也神清氣爽張開嘴,做笑模笑樣狀。
小衛坐了一會,起身告辭。
夜安靜下來。綠玉般的楊柳穗子在歐式鐵藝燈具周遭縈繞飄飛,落地無聲。爸仰麵望天,斂容不樂。
石獅子,像黃鶴一樣遠去的石獅子,令爸悵然若失,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這一夜,顯得特別漫長。天好不容易才露出銀箔似的晨光。
翌日,日上三竿,來了兩個幹警,他們摸出紙筆,詢問、記錄事由。他們走後,爸歎口氣,“他們也就是走走過場,不會把兩塊石頭當回事的。”
“那對寶貝其實也就是換個歇腳打尖的地方。”說此話的是小衛,他掐點而來,好像我家是他上班的地方。
小衛是自由職業者,他買進、賣出古玩,收入不菲,常常睡到自然醒,日子過得像神仙一樣。
但按世俗的標準去套,小衛沒有正經工作,什麼都不是。
可我就是喜歡跟他膩在一起,讓那一句句火柴梗似的話擦出火花。一男一女,總要鬧出點事情。可我們之間,哥們地來,哥們地去,死水微瀾,就是沒電流,你情我愛這俗茬子,誰也不提,無事發生。
當天下午,爸派人送來了一對石獅子。
新購置的石獅子,頭頸紋理卷曲如雲,威猛中透出幾分和柔,契合眼緣,鍾靈毓秀。
數天過去了,家宅平安,無事發生。爸的臉開了,如沐春風。
灩灩陽光下,一對石獅子像是讀懂了爸的表情,齜牙的樣子,像極了嗬嗬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