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為本書作序,我想到了四個尊重。1.尊重認識論我有一個觀點,人類既然活在文明之中,也可以說就活在觀念之中。徐友漁先生說“記憶即生命”。引申一點,也可以說“觀念即生命——人的生命”。沒有觀念,我看不出人與其他動物有什麼區別。人類文明史其實也可以看做是觀念史,其中最為重要的一百個觀念也許就是我們賴以生存的精神平台與路徑。打個比方,人類與一百個重要觀念的關係,就仿佛蜘蛛與蛛網的關係。觀念既為人類所創造,又成為左右人類生存的製約性力量。所謂人在說話,又被話說。一百個觀念是個約數,其中最重要的多屬於精神層麵,屬於認識論這個範疇。如占希臘時代的邏各斯、柏拉圖的相論。在中國則以道為第一,陰陽次之,五行又次之。這些理念在各自的文化傳統中都具有無可替代的曆史作用與地位。當然不止於這些,如西方自文藝複興以來,又有諸多認識論意義上的方法與觀念,如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洛克的“白板說”,萊布尼茨的“充足理由律”,黑格爾的“辯證法”,胡塞爾的“現象學”,薩特的“存在論”,以及現在影響尤其日深日大的後現代主義的“解構說”等。認識論是一種特別的武器。然而,它是不殺人的,隻殺謬誤與平庸。它不負責人的信仰與靈魂,卻負責掃除那些遮蔽認知清明的種種障礙與誤區。研究真與偽,我尊重認識論。2.尊重事實真理有兩種,既有事實真理,也有思辨真理。事實真理是一種公認性真理,對它的爭議應該不多,如1+1=2,這有爭論的必要嗎?但思辨真理是需要分析與解說的,是不經證明無法說服他人的。在一定意義上,也可以說真理的傳播主要是思辨真理的傳播,而真理的研究主要也是思辨真理的研究。思辨真理在條件充分時,可以或必然轉化為事實真理。但我這裏強調的還不是這一個,而是事實本身的重要性。我的意思是說事實本應成為真理的基礎,但遺憾的是,在我們這裏它往往不能成為真理的基礎。我們中國最喜歡講實事求是,但依李慎之先生的看法,求是固然重要,事實尤其重要。求是你也得有事實啊。現在很多問題,是事實都不清,或者被扭曲,或者被加減,或者被邊緣化,或者被正義的情緒所替代,或者被原則所擠壓,一個事實,八種統計,統計結果,種種各別。原來說實事求是是一個重要原則,但事實沒了,隻剩下原則了,這很可怕。依我的看法,理論固然重要,事實尤其重要。在很多條件下,一個事實可以勝過一打理論。即使是認識論,如果不能解釋事實,我們就有理由不信任它。我們討論真與偽的一個前提,就是要確立一種尊重事實甚至敬畏事實的理念。是非善惡,先請用事實說話。即使他是嶽飛,不合事實的地方也要指出來;就算他是秦檜,切合事實的地方也別遺漏掉。比如和珅,首先是個貪官,但他確實有能力,而且有風度,所謂有才又有型。而且對妻妾情重,對兒子情深,對《紅樓夢》的傳播還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乾隆晚年愛虛榮,整“善政”,要在皇宮辦千叟宴。立意很好,但那麼多老人在那麼冷的天氣露天用膳,確實很不舒服,且很不利於老年人的健康。於是和坤把北京城的大部分火鍋集中起來,讓這些皇帝請來的“叟”們吃火鍋。這辦法當真很人性化,而且對於涮羊肉的推動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我這樣說不是想替和大人翻案——況且現在貪官如此之多,但有良知的人哪一個不痛恨貪腐,我隻是說事實的重要性。唯有事實才構成真的基礎。即使認定他是一個壞人,也隻有建立在事實真理的基礎上才能經受得住法律的檢驗與曆史的檢驗。3.尊重人,尊重人的價值但無論思辨真理還是事實真理,在人和人的價值麵前,都是次位序的。人無可爭辯地應該居於世間一切要素中的首位,一切價值中的首位,一切選擇中的首位,一切邏輯中的首位,一切建構中的首位。西方現代文明,理性是一大基石。然而,理性再大,也大不過人。所以後現代主義就要解構那理性。他們的立論基點是理性太過,會扭曲人性。而不管它屬於哪種理性,一旦對人本身造成負麵影響,沒辦法,隻能予以解構了。說到底,理性不過是人類的一個工具罷了,偉大的理性也不過是人類的一個偉大工具罷了。工具大於人,就是異化。我們不能同意異化,因為我們是人。這使我聯想起,現在很多著名的講座中,對孔融、楊修、禰衡、解縉等悲劇性才子往往要指責他們的性格缺陷,認為他們過於個性張揚,不近人情,不通俗務。這樣的理念,若是出在三國時期或明清時代,也許情有可原,出在現代當真大謬而不然。我以為,一個好的社會應該是寬容的,對各類極端行為應該是善意的,隻有那種很過時很負麵的社會體製才會對個人缺點包括天才人物的性格性缺點百般挑剔,斷無寬容。人是第一位的,人的身體,人的精神,人的自由,人的權力,人的價值表現,都是第一位的。所謂世問百態,人民最大。這一點正是“真”之本意。4.尊重職業哲學家然而,真的研究卻斷乎離不開職業哲學家的獨特貢獻。如柏拉圖的貢獻,西方人所謂“西方兩千年的哲學史其實就是對柏拉圖的解讀史”。信哉斯言。又如康德,康德之前,既有歐洲大陸理性主義,也有英國經驗主義,二者各有所長,各居一是,康德則是這兩朵奇葩的偉大綜合者。康德的作用,充分體現了職業哲學家的獨特魅力。遺憾的是,我們中國還非常缺乏真正的職業哲學家。缺乏職業哲學家是哲學不成熟的表現,在一定程度上也折射出了文化的不成熟。我衷心期待中國能早日產生真正的職業哲學人物。這些年我們常常驚怪中國為什麼不出大師。我覺得大師的出現需要相應的哲學與之匹配。這樣的時代如果還未到來,也真的應該為期不遠了。史仲文2010年2月6日